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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对钟魁的话将信将疑。
老道人曾经领着他在藕花福地看遍人间百态,他大致熟悉了官场架子。这么个烂摊子,陈平安一出手就做好了流窜南方的打算,说不定还会被大泉王朝的练气士追杀万里。钟魁哪怕出身桐叶洲的山上仙家大宗,比如桐叶宗、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这四大势力之一,仍是很难应付当下的棘手局面。至于钟魁来自某座儒家书院的可能性,陈平安认为不大,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书院的贤人君子,除非涉及一国正统,否则不愿意也不可以随便插手世俗王朝的“家务事”。
不管如何,钟魁的好意,陈平安还是心领。只是他没有冒冒失失望向钟魁,以免露出蛛丝马迹。因为他最忌讳之人是那名身穿大红蟒衣的宫中宦官,一身灵气凝聚到了传说中“滴水不漏”的境界,只在丹田处如有一盏灯笼悬挂气府之中,随着每一口绵长的呼吸,一明一暗,光芒持久,晦暗短暂,尚未能够长久光明,可即便不是真正的金丹地仙,恐怕也只有一线之隔。
虽说一步之差,天壤之别。唯有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可这种话,是成就地仙境界的山上神仙才有资格说的,对于所有中五境练气士和御风境之下的纯粹武夫而言,这种金丹半结的存在依然高高在上,举手投足,威势惊人。
客栈外,或者说是门口魏羡视野中,一个个练气士飘掠而来,落在年轻骑卒身旁,其中就有先前车厢内的耄耋老仙师与那个年轻女修。
在十数名练气士之后,是迅速散开阵形的数百精骑,将客栈包围得水泄不通。一张张朝廷特制的弓弩,每次离开武库都需要向兵部衙门报备,无论是折损、毁坏还是遗失,都需要层层把关,仔细勘验。
年轻骑卒蹲下身。多年好友死不瞑目,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和疑惑。骑卒轻轻抚过这位小国公爷的脸庞,让他闭上了眼。
显而易见,骑卒才是这些人里的地位最崇高者,地上这具尸体,已经淹死在江湖中的高树毅,实则是此人的伴读。事实上,除了高树毅,客栈内还有两个年轻人也是皇子伴读,他们皆是勋贵世家之后,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皇子称呼能换一个字变成太子,若是能够直接从皇子换成皇帝当然更好。
年轻骑卒便是大泉王朝三皇子刘茂,虽然他的两位兄长各自在文官、武将中拥有很高的威望,可刘茂却是当今天子最宠溺的皇子。而且市井传闻,这位皇子殿下少年时便喜好偷偷出宫游历,每次回宫都带着一箩筐的江湖故事和乡野趣闻,总能把皇帝刘臻逗乐。加上刘茂生母又是刘臻最心爱的妃子,早早病逝,所以对于刘茂,刘臻很是呵护。大概是爱屋及乌,对于高树毅这些老臣子送往三皇子府的伴读也极为优待。
刘茂站起身,让人背走高树毅的尸体,对着客栈说道:“我很奇怪,你既然想要救姚氏,为何还要执意杀死申国公之子?为何不等一等,等到客栈信鸽将消息传递给姚氏,让姚老将军出面解决此事?杀了高树毅,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魏羡斜靠大门,觉得有点意思。征南大将军姚镇刚刚遇袭,受了不轻的伤势,即便得到客栈消息,也未必能够亲自赶来,多半是派遣一名姚氏嫡系子弟和心腹前来与疯狗一般乱咬人的高树毅斡旋。眼前这位深藏不露的大泉皇室子弟之所以故意要在客栈停留,美其名曰慕名而来喝那青梅酒,明摆着是一个顺手牵羊的局,欲牵之羊自然是姚家铁骑的领头羊,远在边陲、手握大军的姚镇。
高树毅的桀骜跋扈不全是装出来的,由他跳出来跟姚镇之外的所有姚氏子弟交恶,分寸刚好。若是姚镇亲临,高树毅就不合适了,毕竟他不是申国公高适真,还与姚镇差了辈分。但是姚镇之外,都是高树毅可以肆意拿捏的软柿子,所以不论姚氏来多少人,都只是添油而已,自耗元气,形势只会步步恶化。
魏羡敢断言,今年已经错过数次大典的皇帝刘臻,要么病危,要么极有可能遭遇变故,对朝堂彻底失去了掌控,原本需要各皇子孔雀开屏的太子之争直接变成了龙椅之争,自然而然就会变得残酷血腥起来。姚氏若不曾嫁女入京城豪阀,不曾因为女婿李锡龄而与吏部尚书攀扯上关系,依循以往的祖训,确实有机会继续稳坐边关,坐等云谲波诡的京城厮杀水落石出,到时候姚镇要么派遣嫡子进京觐见新帝以表忠心,要么干脆就是新帝直接南巡边境,收买姚氏人心。
刘茂的这些话其实不是说给陈平安听的,而是故意说给姚九娘和驼背老人听的。一旦他们听进去,那么客栈局面就更有意思了:你陈平安拼了命护着姚家,若是姚氏不解风情,反过来埋怨你多此一举,陷姚氏于大不忠,仗义出手的陈平安还能有一腔热血吗?侠义心肠,历来受得起刀山火海的摧残,江湖投缘,千金一诺,可换生死,却唯独经不起一杯忘恩负义酒。
刘茂又冷笑道:“你难道是要逼着姚氏造反?只会逞一时之快意恩仇,当真是江湖豪杰吗?”
果不其然。
人心最经不起推敲试探,而且世人往往如此,在事情没有彻底糜烂之前,哪怕已是身处绝境,仍然总怀揣着一丝侥幸。
家主姚镇虽然遭遇阴险刺杀,可终究只是负伤。而姚氏的亲家吏部李老尚书当初上书请辞,皇帝陛下在奏章上回了一句颇为谐趣的答复:鲜才去一半,辞官为时尚早。然后命人往李府送去了几尾贡鱼。
姚氏铁骑的战力依然是南方诸军中的佼佼者,谁都不敢轻视。
跟随朝廷秘密渗入北晋境内的姚氏随军修士想必已经返回家主姚镇身边。
姚家的乘龙快婿李锡龄,据说有望进入位于桐叶洲中部的儒家大伏书院。
姚氏与李家在大泉朝野上下是国之栋梁,是清流高门,哪怕两家联姻,老百姓都不会觉得是什么野心勃勃,而是天作之合,是大泉王朝国力鼎盛的锦上添花,是当之无愧的一桩美谈。既然如此,姚氏怎么可能说亡就亡了?
九娘脸色微变,驼背老人脸色阴晴不定,姚岭之更是望向那一袭白袍,秀丽脸庞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复杂神色,既有发自肺腑的感恩,又有情难自禁的埋怨。倒不是说她贪生怕死,而是姚氏边军自大泉刘氏立国起,姚家祠堂内那些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灵位牌坊每年都还在增加。这些战死沙场的先人除了带给后人慷慨赴死的勇气,无形中也是一种压力:姚氏之清白,容不得后世子孙有半点玷污,容不得什么白玉微瑕。
这是人之常情。姚氏子弟可以死,姚家声誉不可损,否则有何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悲壮且可敬。
三皇子刘茂的两次问话,陈平安都没有理会。
刘茂第三次开口:“看样子你是不会回心转意了,那就让客栈里边的无关人等退出来,如何?这些年轻人都是我大泉刘氏的王侯子弟,勋贵之后,没有躺在祖荫和功劳簿上享福,而是亲身涉险,深入敌国腹地杀敌,他们最不应该死在这里。”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有江湖道义。客栈内两桌年轻扈从人人义愤填膺,对陈平安怒目相向。尤其是跟高树毅同坐一桌的三人,双眼冒火,恨不得一刀剁掉陈平安的脑袋,日后提头去给高树毅上坟赔罪。
魏羡转头望向陈平安,等待答案。是放人,还是杀人。
陈平安对魏羡吩咐道:“别放走一个人,但是他们只要不靠近大门,就别管。”
魏羡笑着点头。
蟒服宦官是唯一一个当着三皇子刘茂的面还能够自作主张的权势人物,以宦官独有的阴柔嗓音冷声道:“殿下,这就是一帮不知好歹的玩意儿,恳请殿下允许老奴与许将军、徐先生出手拿下这拨北晋贼子。剑修又如何,不过是多出一两把飞剑的废物而已。”
姚九娘正要开口说话,钟魁已经抢先安慰道:“九娘,事已至此,反正已经不可能更加糟糕,还不如静观其变。这会儿你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了。”
躲在灶房门口帘子那边的小瘸子使劲点头:“这个姓钟的这辈子就这句话还有些道理。”
驼背老人转头怒道:“已经是个瘸子了,还想要再变成哑巴?!”
小瘸子噤若寒蝉,立即闭嘴。
客栈之内,包括陈平安在内五人都是纯粹武夫,本就擅长近身厮杀。而对方除了武将许轻舟,蟒服宦官和徐桐都是练气士,又有两桌属于他们自己人的年轻扈从,只会束手束脚。
姚岭之突然对着陈平安喊道:“你不要再杀人了!不然我们姚家会被你害死的!”
二楼房门打开,裴钱死死盯住她,愤愤道:“臭丫头,闭上你的臭嘴,再敢对我爹指手画脚,我就用爹教我的绝世剑术戳死你!”
然后裴钱转向一楼:“爹,书读完一遍了,咋办?”
陈平安背对二楼:“再读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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