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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园阁内已被几道厚重帷幔隔开,四角熏笼中燃着银骨炭,琬宁刚用完药,复又拿铜勺去拨弄那炭火,听得帘子微动,心中一动,忙起身相看,见成去非顶着一头碎玉进来,那股寒气也顺之而入,琬宁不免又惊又喜,却只能忍住欲要飞身入怀的冲动,因去之一事,他虽未现任何消沉,却变得更为寡言少语,偶尔就那般一人独坐于静谧的书房,竟让琬宁不觉生出一丝难言的怯意来。
此刻便只是上前替他除去那石青色大氅,尽力压低了心底雀跃:“天色晚了,路又湿滑,大公子还往家里赶做什么呢?”
阴沉苦涩的香气未曾消散殆尽,不是熏衣香,他这里是没有这个味道的,那便是药香了,成去非止住她动作,自己搭好氅衣,问道:“你咳疾犯了?”琬宁见他眼下青黑一片,熬得萧瑟,勉力一笑道:“轻得很,刚要起头,杳娘便给我煎了药,两回就算压了下去。”
她少时天真,情意皆在眼目却不自知,如今处处遮掩,依旧不过情意而已,他的小娘子到底是如何入的这情海枯守难脱?成去非忆起凤凰元年的一些琐事来,心底惘然,仿佛已不知过了多久一般,他既非草木,亦非神人,几分情爱,几分怜悯,其间厘清不得,遂伸出手来抚了抚她微红的脸,手不觉往下脱落,停在她柔软腰线处,微现歉意:
“公府诸事繁冗,不免冷落你,你多留心自己的身子。”
琬宁冲他微微一笑点点头,转身拿了手炉给他取暖:“这几日桃符一直在这里,他母亲说近日嗜睡,无暇管他,便送到橘园,桃符真是聪明懂事,”说到这,略觉一酸,便低声加了句,“我很喜欢桃符。”
成去非已看到案几上所留桃符书写的大字,挑了几张看了看,应道:“他跟着你也好,只是你不要因他年纪小太过放纵,还是要从严管教。”
半晌不闻琬宁动静,成去非扭头看了看她,却见她低头不知在思想些什么,放下大字问道:“怎么了?”
琬宁回避着他的目光,只管拎着那铜勺翻动银骨炭,一室的松香慢慢泛出来,她轻声道:“待过了这一阵,”她刻意说的含混,唯恐引他不痛快,“大公子再,再置侍妾罢。”
静默有时,琬宁不敢去看他神色,心底慌得发烫,烫得她心尖都跟着疼起来。成去非面上漠漠,毫无知觉的模样,嘴角浮了层揶揄,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又很快化去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似是什么都投得进去,又什么都不见半点涟漪。
“这些事不是你该管的,该做什么我心里清楚,”他终草草回了两句,觉得口气有些生硬了,缓了缓方继续,“琬宁,我说过,你我来日方长,会有孩子的,你整日不要胡思乱想,好好调养身子才是正道,”他踱步近身,将她揽在腰前,抚着那头顶青丝,冷漠而平静道:
“倘我真是命中无子嗣,我也认,天地本就残缺不全,人又如何能完满?我并没有这样的执念。”说罢缓缓松开怀中人,抬起她下颚,微微一笑道:“我累了,侍候我安置罢。”
琬宁睁着盈盈泪眼仰面望了望他,复又环住他腰身,两人静静相拥,她不知该如何搜刮全身柔情,此生柔情,统统尽付眼前人,也是心底人。他许本就一直知晓的,他一定是知晓的,才会这样拥着她,不肯打破此刻宁静。
外头天地也如此宁静,雪飞云起,浮玉碎琼,已向天地添无端清绝。
春已可待。
第258章
凤凰七年年节转睫而过,元会如常,各州郡上计薄及长官所遣使者在京逗留几日后,并未如之前所想那般复杂,中枢态度与往常无异,流程亦未见与往常不同处,凤凰六年既以乌衣巷大公子权势登顶而煞尾,那么凤凰七年国朝各项事务走向如何,时人不能不关怀,是以元会结束,众人不见大司马任何动作,反倒颇觉怪异。
直到一旨诏令入蜀,已是遍地青草萌发时节。
十里长亭,五里短亭,一川秀色,太守石启行将上路,凤凰六年仲冬,他已接到大司马私人书函,心中早有准备,是以蜀地家家户户方挂起春幡之际,中枢的调令便如期而至,即便如此,在得知自己将迁任丹阳尹时,向来行事刚猛无所顾忌的石启,亦觉大出所料。
丹阳尹一职之前由尚书仆射顾曙兼领,如今中枢人事好一番动荡,大司马这个时候以考课政绩之故调走自己,且一出手便是扔到如此要害之地,石启接到调令时,愣怔好半日,以致于此刻金谷送客,这几载一直随他东飘西荡的主薄常愈端的是满腹心思。
前来送别的故吏被石启三言两语赶了回去,石启向来不受用这一套,将该移交之事理清,便驱马上道,眼见离了这处别亭便要出蜀,这才生出些不舍,取过水壶猛地往口中灌了一气,目之所及,芳草连天,寂静无声,只有长风柔和地轻啸着绕梁而去,常愈忽叹道:
“大司马这是要再用大人这把利剑了。”
石启拍拍衣袍:“大司马既要用我,他指哪儿,我就得去哪儿,这一回石某是高升了!痛快!”他哼哼一笑,须上水渍也跟着抖了起来。常愈却道:“大人真觉得快活?向来京尹实难授受,大人上头就是扬州牧,下头则有建康令,一座建康城,遍地世家子,遇有罪过,人莫能问,这个位置跟御史中丞一样向来不易持久,大人可要留心了。”
石启嗤地笑了:“我看中丞大人坐地扎实着呢,如今局势,中丞就是老死任上也未可知,你说丹阳这个地方,人莫能问,我只问你,大司马问得不问得?”
丹阳什么地方,石启心中自是清楚,此刻反诘得气壮,常愈也反问道:“丹阳尹这个位子上,前大将军加侍中后兼领过,我朝也有宰辅一类人物兼此职的先例,大司马为何不照故事兼领了?大人觉得是何缘故,”他叹息不止,“大人又可知大司马调你去丹阳,你做的好与不好,怕是到最后都难落好。”
石启呵呵一笑:“常退之你倒是说说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常愈正色解释道:“大司马瞧大人的好,就是他人的不好,反之亦然,下官这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大司马觉得好了,那是大人的分内事,倘弄得不好了,大司马挥泪斩马谡也做的出,大人信不信?”
恩威并施,正是大司马用人之道,石启焉能不信,却还是一脸无惧无畏之态:“退之,你想说什么我清楚,就是有一日,得罪的人太多了,大司马要拿我当替罪羊,我不出奇,但有一点,恐怕你常退之也小瞧了你的主官,”他目视远方,停在那朵游云处,“你说我是大司马手里的一把利剑,届时别人也都会这么以为,你们都错了,我石启不是任何人的利剑,我石启只做国朝社稷的利剑,大司马不是怀私之人,否则,谁也别想用我石启!”这一番措辞铿锵有力,虽颇有狂傲不羁处,常愈却深知也是他的一片肺腑,一时无言以对,只得道:“且不知大人这回去第一仗,要杀了哪只鸡。”
石启一愣,睨道:“常退之,杀什么鸡?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当主薄的,说话从来云里雾里,就没有利索的时候。”
常愈苦笑道:“大司马自然要让大人做杀鸡儆猴之事,下官说的正是这个。”
石启明白过来,放声大笑一阵,方道:“那又如何?看来我只好替大司马杀好这第一只鸡了,只怕大司马要杀猴我也是没办法的!”说着目中一沉,他这几载,性子敛了许多,只在亲近幕僚前不多掩饰,话虽如此说,但这几载间,大司马历经动荡,尤其以凤凰五年并州战事、凤凰六年东堂之事为紧要,那人性情又是否有所改变,石启也难能揣摩。
话既说尽,石启便解了马,用力拍了拍常愈肩头:“走了!”
常愈眼眶一热,点了两下头,深深作了个揖:“下官恭送大人,望大人长风破浪,得其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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