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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开雾散又晴霁,日光一截截垂掉下来,遍地的金轮便破窗入得暖阁之内。王莽又手书了一封信牍,封泥压印,方置于红缎锦椟以内。时王宇夫妇掀帘进阁,施礼毕皆跽坐一旁。但见王宇弱冠之年,身披青紫燕居冬皂长袍,髻扎深蓝纶巾,浓眉凤眼,一副循规韬距的样子;儿媳吕焉杏眉灵眸,水嫩欲滴,一指甲都能掐出水来。见她身穿明绿曲裾三重衣,百合髻上搭挂有各色的花佃,又间插燕尾簪花,略略一抖,拟歌先敛,欲笑还颦,真的是粉嫩可人。
王莽见人已到齐,便开宗明义道:“东朝来函,桂宫傅太后身心违豫,怕是沉疴难起了。乳子董贤,以媚骨迁升驸马都尉兼侍中,逆领内朝。你等先回京师打理,王宇可在光禄勋处谋一差事,内外兼顾,为父自有斡旋之地。吕焉携原碧赴长信随侍太后,悉学些宫廷礼仪。多说无益,便宜行事吧。”
王宇听罢揖礼应喏,倒是吕焉一脸懵懂地站起身来,略施肃礼,小嘴一嘟道:“儿媳一清素女子,习得宫厅礼仪又有何用?”王莽敛容屏气地步于炉前,用铁杵卸了炭渣,方哑声道:“太皇太后年逾古稀,镇日孤苦零丁寡居那深宫之内。你等学得礼仪承欢膝下,便是替阿翁返哺行孝了!”
此间原碧将暖茶一一奉上,见气氛肃然,便呆立一旁。王莽谆谆间见牖外人影有动,便话中有话道:“新都府上就莫再挂念,内有孔休一手操持,自是万无一失。孔休本有柱国之才,跟随我等屈居新都,瘁累三载。余有生之年,定不负其拳拳辅国之心,银印青绶也是当然。”王莽说罢端盏欲饮,见窗外仍人影幢幢,知是孔休,便将陶盏轻搁几案之上,暗支原碧去将他叫来。
待家丞入阁落坐,王莽便于帷檐取下一柄泛青幽之光的玉具宝剑,双手飨奉在孔休面前,恭敬道:“国丞尽瘁新都,不曾离我左右半步,今献你玉具宝剑一柄,不成敬意。”孔休忙躬身揖礼,不敢愧受。王莽又恳求道:“诚见君面上有一瘢痕,玉具可以灭瘢,你试试便知。”见孔休一再推辞,王莽便无可奈何离席起身,苦笑道:“君嫌我附有私心么?”说吧便将剑柄倒置过来,重重磕砸在石阶上,玉具宝剑遂一折两断。孔休见状,疾身上前拾起剑袋将残剑裹起,欣然揖礼致谢而去。
待孔休走后,王莽适才端出红锦简椟交于吕焉,哑声道:“家函务必亲呈太皇太后,切莫大意!”吕焉称喏施礼后接过简椟,遂藏于贴身袖袍之内。
“宇儿近前,”王莽见王宇抵近施礼,便将蓝锦简椟亲自交到他的手中,低声附耳道:“此为密函,务必亲呈北军刘歆,切勿假借他手!”王宇知晓刘歆出身皇家,又是父亲门人,掌管京师北军布防,如此斡旋,自是明了,遂将简椟藏于袖袍之内,称喏揖礼而去。
却说孔休回到寓所,一下子瘫卧在床榻侧沿,目光呆痴地对视窗外城垛,许久没有回过神来。夫人李氏见孔休如此狼狈,甚感诧异,便将满身赘肉往他身边一堆,咧嘴调侃道:“良人哈,这是睲窥了哪家贱人,弄得是如此这般狼狈?”孔休曳斜夫人一眼,髭胡一吹,端起案几上的隔夜凉茶,古咚咚一饮而进,末了沾了沾胡髭,方嘿嘿狤笑道:“今日本相算开了窍门儿,董贤、原宥遣我监守王莽言行,害我三年若身陷囹圄,表弟误我呀!”
孔休言罢,莫名又朝夫人趣笑。妻子一时颇费脑壳,便瞪圆铜铃叱喝道:“老母随你整整三年,镇日龟缩此不毛之地。董贤那厮,催得日日火烧猴腚似的,叫老娘连个狼崽也未曾怀过。孔休听了,明个打马便回京师,叫你龟儿也尝尝鳏夫的苦!”说罢伏在案角一起一伏地嚎哭起来。
“细君莫哭,”孔休也随夫人趴于案角,嬉皮笑脸道:“今日王莽得一宫函,东朝着长公子回京打点,后日起程,我等还朝之日还会远么?”妻子泪水涔涔地望着孔休,又拍拍他瘦小的肩头,哑声嗫嚅道:“你一小侯家丞,妄有此念。好好睡觉去吧,梦里啥都有。”孔休咧嘴诘笑道:“王莽待我还算仁善,一俟还朝,还荐本相银印青绶,一飞冲天哪!”
李氏一听,大嘴便咧成了两瓣烂杏,蔑眼啧啧道:“你这脑瓜被驴踢了,净说傻话!银印青绶,他王莽还是白丁呢!当是得知良人于廊下,故意说给你听吧!”孔休啼笑一声,两眼眯成一字道:“细君但放宽心,一会把那些密奏烧了,君侯功德上报朝廷,襄助其力,光宗耀祖未可知呀!”孔休说罢取出奏牍,在灶膛里打火引燃,遂消弥于无形。
当双马辎车辗过京都长安南部斗城的章城门时,吕焉与原碧皆叩窗探头瞧看,放眼望去,尽皆琼楼玉宇、紫房金阙。巍峨壮观的皇城气象如入仙境,真叫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王宇撩帘跳下辎车,惊得马夫疾拉缰拴,王宇一边四处眺望,一边紧随辎车信步而行。
时值晌午,辎车在一处气势恢宏的三门府邸前嘎然而止。王宇扶吕焉二人下得车来,举目瞻望“大司马府”四个蒙尘金篆,心中犹如翻江倒海般仰屋窃叹。
王宇趋至西偏门,搭手轻叩三簧铜锁,稍许,便听“吱呀”一声,但见玄漆偏门开处,一老者蹒跚挤出来半拉身子,哑声询问来者何人。俟几人上得前来,老叟定睛见是王宇夫妇,寻思须臾,竟掩口失声痛哭起来。
王宇夫妇认出是管家王翁,与昔日完全判若两人。以前的王翁心闲手敏,四清六活,如今已蓬头历齿遍生华发了。王宇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波澜,上前揖礼叫了声“王翁”,便一头扎在管家肩头,大声呜呜抽噎起来。吕焉怔怔呆于一旁,亦是弄得一脸清泪。原碧本不识得王翁何人,见吕焉恸哭也红了眼睛。王宇攥住王翁双手,不停地来回揉动,只想把王翁一把搓回到十多年前。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一脚踏进这魂牵梦绕的旧时府邸,金鲤不再,花枝却早已凋敝,树干仍那么干巴巴戳着,蔓草丛生,檐上那一个个尖尖的冰凌尚未化尽,霉蚀之气已随冷风扑面袭来。
几人随王翁进得中庭,满目但见暗牖吊悬丝,画梁堆燕泥,翠钿折几角,宝镜生锈尘。王宇吕焉不由又唏嘘生泪,水银瀑泻般滚落于清冷府邸的每一寸角落。
待中庭坐定细说逶迤,方知举家搬回封国后,留王翁几人固作留守。王翁见柜面拮据日紧,便尽数遣散所有奴婢,硬生生一人撑起了一座府邸。去秋王婆身染重疾不治身亡,王翁劳心焦思,积劳成疾,便一直萎靡蹉跎至今未愈。
几多唏嘘几多愁。王翁得知王宇几人回京长住,禁不住喜上眉梢,起身欲到闾里招些伙计,王宇赶忙交付几多五株。见王翁拄杖蹒跚走远,王宇方回过头来,目光最终落在了府门上方悬挂的匾额之上。匾额系独轮金丝楠木制就,上阴刻镏金大字“大司马府”,恢宏大气,虽蒙尘多年仍熠熠生光。
此匾由已故成皇帝刘骜御笔亲书,体方笔圆,行款大气,这法度森严的金文小篆,便是放逐市集也价格不菲,实属存世之珍品。王宇谨尊父命,差原碧搬来一朱漆长凳,遂扶墙而上。轻轻摩挲这曾几何时光宗耀祖的门楣,不免心潮澎湃,溅泪湿衣。
次日破晓,应征家仆一行七人一字排开在砖蔓前庭,王翁一边安置居所被褥,一边分发着装及膳房清扫等诸多事宜。吕焉、原碧也不清闲,协助王宇将一新匾高高挂起。上有王宇亲笔隶书“静园”二字,静而不争,静居则安;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身心转恬泰,烟景弥淡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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