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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守在她的世界,向他的张头探脑。他也朝这里望过来,于是他们重新创造了一片只属于他们的世界。
席泠一颗离群索居的心就是被拽进这个窄小而饱满的天地里。这里充满七情六欲,软得他心里发酸。他招手叫她到跟前来,握着她的腰,“我不是一早就说,那是最坏最坏的结果,大体不至于死。”
“我晓得,但心里总要做个最坏的打算嚜。”箫娘站在跟前,垂着眼,泪光渐渐结冰。
隔了会,她乔作大方地笑了笑,“我回去了,在家收拾东西,这两日,就不来了,你不要挂念我。”
席泠托着她一只手,拇指在那手背上摩挲了两下,起身送她,“好。别哭。”
箫娘那点泪光早不见了,叫他这么一嘱咐,反倒想哭,于是忍耐着的悲伤在她面上浮成一个干瘪而沉寂地笑。她听话地点点头,望他一会,就打门里钻了出去。
席泠最远只能送到木板门前,望着她打中间长长的通道里慢行出去。那纤弱的腰晃动着尽头的光影,振荡得他胸膛里久久不平。
细细检算,他对死亡唯一的畏惧,就是这一轮窄窄的背。理智上,他知道放她回汹涌人海,她仍然能凭一己之力顽强活下去,像最初。
可他们经历过这些甜蜜快乐的年头,他总是舍不得再看她吃一点苦,好像将惊心栽种的一株弱草又种回万丈悬崖边。单是想想,就心疼得想哭。
但就连他,也对许多事无能为力,他只能噙着点点泪星,望着面前那块四四方方慢移的光影,细数时辰,为她做尽打算。
数过两日,旨意终于在暴雨倾盆的下晌传到南京。传旨的太监浑身湿淋淋地立在都察院大堂,对着一班伏跪在地的官员高升宣读圣意。
一字一句,念得人膝盖有些发软,等听完上谕,何盏额上已冒了层汗,扭头一瞧,范大人也那张不露声色的脸上也是挂满汗珠子。何盏将他搀扶起来,接过卷轴交与他,笑了笑。
范大人回以一笑,旋即朝那太监拱手,“暴雨泥泞,内官一路辛苦,快、快请进内堂换身衣裳上滚滚的茶!”
那心宽体胖的太监乐呵呵随几位差官踅进内堂。范大人滞后一步,朝位监察御史招招手,低耳吩咐,“往应天府里跑一趟,将旨意告诉柏大人一声。”
范大人剪着手,望着这位年轻大人撑开黄绸扇,走近暴雨狠砸的堂外。天黑黑地欺压下来,雨似混着水的墨滴,砸着灰墙青瓦。但这一派死气沉沉的天地里,廊下游走着或红或青的身影,总是不可磨灭的一点亮色。
那雨点子溅在范大人鲜红的衣袂上,他云淡风轻地弹一弹,噙着笑转回内堂。里头何盏正在招呼太监,亲自从差役手里接过茶碗,搁在太监身侧的案几上,“内官请用茶,去去身上的寒意要紧。南京一下雨便潮气重得很,上回喻内官来传旨,还闹了几日身上不爽快,您可千万当心。”
“大人客气、客气。快快请坐,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说,站着算怎么个样子?说到底,江山社稷,是靠你们这班外头当官的撑着呢!”
如今年少轻狂的何盏也长进不少,学会了“低头哈腰”。范大人瞧在眼内,欣慰在心头,迎门打着拱手跨进去,“哪里哪里,都是一样的,咱们这些人在外头,内官们在里头,都是为社稷分忧!”
说话走到太监跟前,压着声亲热调侃,“你们比我们还不易啊,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您这些个内臣,谁不是日日提着心押着脑袋当差?”
那胖太监斜着眼,笑着用手点他,“怪道喻公公回去说都察院的范大人最是明理知事,您这话说得才叫个通透!”
笑过一阵,胖太监睃了二人一眼,呷了半碗茶,搽着嘴道:“方才那句话,可不是咱家说的,那是皇上的金口玉言。您二位道他老人家为什么说的这话?听跟前的陈公公说起,那日皇上看着席大人的供状,默了半日,尾后就叹了这么一句。”
说着,将翘着的腿放下来,欠着身摇首,“隔天,招内阁集议,内阁的意思是要严惩这位席大人,以儆效尤,以正朝纲。皇上却笑说:‘什么是朝纲?以要为纲,这天下什么最要紧?自然是百姓最要紧。这个席泠,说到底是为百姓修堰筑堤,手段虽为人不齿,心还是好的。’这才下了这道旨意,不抄不斩,只流放广州府,服役五年。”
何盏忙起身向肩头拱手,“到底是皇上圣明。”
款谈一番,安置了这位太监,何盏下晌撑着伞走到监房里来告诉席泠。席泠一字不漏地听完,在监房里踱步半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被回荡在监房内的雨声逐一淹没。
因着下雨,屋子格外灰暗,何盏的眼烁烁地跟着他打转。似乎被他芜杂的步子影响,他的眼也慢慢黯沉下去,眉心暗结,“怎么,这难道不是件喜事?你要正法纪,咱们的供案上并没有半点隐瞒。如今案子递交到朝廷,是皇上要免你死罪,你未必还一心求死不成?”
死罪得免,席泠自然是高兴的,只是心生疑虑,按说如自己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官,杀了就杀了,何至于皇上要与内阁相争,周全自己的性命?
他转过身来,面色有些凝重,落到木凳上,两个胳膊肘撑着双膝,抱了个拳抵在下颏前头,“林戴文还在苏州么?”
何盏顷刻领会他的意思,“你是说是林戴文在保全你?可他既然要保你,这样小的案子,他何不求皇上全免了你的罪,何故还要将你流放广州?”
“现在我也还说不清……”席泠浮想起林戴文那双轻飘飘的眼,好似总有些不明不白的情绪藏在里头,有些器重他,又含着点蔑视,思来想去,总是不通透。
何盏随他沉默片刻,缓缓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并未听见朝廷什么消息,他应该是在苏州。这时候江南该收秋税了,他又能往哪里去呢?”
一时想不透,席泠也不去琢磨了,转而松快地笑了笑,“劳烦你,归家时往我家告诉一声。旨意上可说什么时候押解启程?”
“初九,押解的差役是都察院抽调,这倒好,免了你路途上许多苦难。只是到了广州,还得服役五年。这个结果,总是比秋决好得多。”
说着,何盏凝着额心发笑,“只是贪墨之罪的犯官不抄家,这倒是少见。我瞧这样子,恐怕是不动你在南京的根脉,五年后,还是要叫你回南京来?为什么非要叫你回南京来呢?我想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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