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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疯狗,或许捕获于山野,或许买卖于村寨,一来一去没几个铜板,装在笼子里吭哧吭哧就上了长安。那时疯狗的牙齿尚且锐利,胆子也依旧狂野。某一个不注意,疯狗的影子咬开竹笼跳下板车,一闪,就淹没在大街小巷,成为其后许许多多疯狗的祖宗。疯狗进了长安,有时偷肉吃,有时骗肉吃,一代代就学会看人脸色,学会懒散度日。不出意外的,到头来还是被人捕了去,这回是七八条,可可怜怜挤在一个笼子里。直到四月廿八这一天,按黄历说是诸事不宜。疯狗的最后一个兄弟被屠户取去放了血,淅淅沥沥的,滴满了一整个木桶。流血声吵,吵得疯狗来回狂躁。对街的鞭炮声奏乐声咒骂声更吵,吵得疯狗狺狺狂吠。可今天晚上,它不是最可怜的那个。街那头受惊狂奔的马儿可怜,越聚越多的人儿可怜,连今晚的月亮——血红血红的,像它兄弟死前的眼睛——也实在可怜。所以当有人悄悄将它放出笼子,甚至赶它出屠户的铺面,要它去对街报仇的时候,疯狗反而不动了。其后放蹄狂奔,上前去冲散了蓄势待发的金吾卫,它只为一窝丢入人群的鸡。鸡被撵出窝棚,扑腾掉着羽毛;疯狗追着上蹿下跳,咬死一只、再一只;看热闹的屠户反应过来,赤手大喊着要去救他的鸡;街坊邻里有的帮忙打狗,有的趁机偷鸡,片刻之间便乱成一锅粥,便是金吾卫也要被冲个七荤八素,更别提郑邑!尘埃稍定,那束手就擒的罪奴,现在何处?阴影中,韩告等着疯狗,不慌不忙,好似全忘了近在咫尺那国公府。今天午后兴明宫尚贤门曾偷偷驶出一辆马车。韩告打听过消息,马车里坐的是名中年妇人,车辕一路进了卫国公府。据悉今晚那府上本有一场盛宴,靖温长公主派了贴身婢要请李木棠共赴。不过眼下李木棠这头出了事,国公府那头必然也闹得不轻。趁虚而入,这是阴潜进国公府见一面长公主最好的机会,是他投身大镖局时最初的目的。可是韩告等在这里,生生就把这机会放过。为的只是截住某条疯狗,多伸张一句正义——李木棠选了他,他负了李木棠,这不公平。疯狗重瞳的眸子在那一瞬间淬了火,眼瞧着就要栽倒马下,看了实在解气。韩告有那么一瞬间不想告诉他自己请镖师兄弟已趁乱将人救出、送回了他荣王府——总得让他长点教训。“还有这个。”递上前去,是一截木头:“我知道你现在听不懂。但做鞭炮的竹架倒塌,是从此处断裂——断面齐整,有人刻意为之。”疯狗看向他的目光便疑窦丛生。“我来得迟,最开始没能阻止。你们那些达官贵人设局,我一个镖师怎敢贸然出面。不过最后浑水摸鱼,抢着了点东西。好好拿着,有需要我行走的时候,去找张小四。”连金吾卫都已散尽,疯狗都被剁了脑袋剥了皮;且闻那家家户户飘着鸡肉香气,他也没必要留在此处自讨没趣。离开损失惨重的肉铺和开业未果的饭庄,韩告接着还是放弃了去国公府试试运气的念头。这也是他聪明,今夜动乱与破绽稍纵即逝,卫国公府内甚至比往日更加无坚不摧些。从来共苦容易同甘难,但凡世间夫妻,恩爱能得几年?可若一朝身为同犯,共享了那永世不可告人的罪恶感,为此战战兢兢、为此后悔不迭,反倒竟情比金坚。何况他们业已失败——左卫将军败给荆风:亲事典军机灵,从最开始就不接他的杀招,逮个空当打落灯笼裹着火踢过去,秦秉方一避,就放过了疾步如飞的荣王;靖温长公主败给自己弟弟:从太后铁口直断下了判决那一刻,从戚晋惊惶不能自已的那一刻,她不知怎么着,夺步逃出澜和院去,随即被告知了凝碧的求见,再回神那小丫鬟就和弟弟一起骑了国公府的骏马离开。秦秉方输,输在敌军奸诈刁滑,根本没想着跟他分个高下;戚昙输,输在敌人是她血脉相连,根本就不该因她无辜受害。当丈夫的就说,自己不去楚国了:“大意轻敌,不提前做好万无一失的部署,甚至逞一时意气,反让主将走脱……没了父亲,我不过就是个纸上谈兵的蠢材而已。”当妻子的则道,自己投机钻营却有过失:“赵家姑娘有什么错,我要她配给燕人;燕贼有什么好,我要他帮你游说……”俩输家坐在一起,低着脑袋同步长吁短叹。新婚夫妻毕竟年轻,误入歧途也非无药可救,不过需要做长辈的不吝赐教指点迷津。可惜太后随即启程回宫——不知是否误解,戚昙竟觉得她似乎颇为得意;更让人迷惑的是,戚昙自己竟然不舍,好像不拘着是谁的母亲,总想留那么个幻影在身边,免我苦累,为我解惑——后半夜,他们一起去叩拜了信国夫人。虽然秦秉方同戚昙大多都猜得出老夫人会说些什么。“情自心而起,哪有什么是非对错,更不分贵贱高低。我当年也就只是个走街串巷叫卖羊奶的农家女儿,如何配不上你身为检校右威卫中郎将的父亲?人广王与广王妃,同样相识于畎亩;就连恕宗皇帝,得登大宝也未肯休弃那出身微末的续弦妻。太和宣献皇后上数三代皆是农户,广王妃生父仅仅是名郎中;是到了玄康一朝,范家朱家王家段家渐兴榜下捉婿、又效潘杨之睦、行那卖女求荣之实,竟使你们后生晚辈先入为主也生了这等门第之见……真是、作孽啊!”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如此不留情面,戚昙听来却心头乍暖。老夫人肯在她面前针砭时弊,这已是彻底将她当了女儿;更别提看似训教,实则循循善诱,其和蔼可亲远是她生父与亲娘所不能及。“何况无论如何,这是荣王府家事。长公主既然出嫁,便不好越俎代庖。秦秉方,你呢,忠心陛下是好,但有些事要拼尽全力,有些事要装个糊涂,官场上这些道行,且慢慢历练着罢!”瞧,还这般慧眼如炬!甚至叮嘱他俩呢,“眼下长公主有孕在身,你们啊,把自己的小日子先过明白,再去沾染那些是是非非。去楚国的话,不许再提;朝堂上,也不可再大包大揽:作为父亲,你要守着你的第一个孩儿呱呱落地——这是你的责任,你该长大了呀!”这就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其后又得是信国夫人一语道破天机,才免了小夫妻俩上赶着认罪赔礼去:“长公主请太后娘娘来此,不曾告知荣王殿下,毕竟是出于好心。太后娘娘做了什么,长公主哪里劝得了?荣王殿下也是一时激动,秦秉方不过想劝一家人坐下来把话说明白,那亲事典军要动手,切磋武艺又有我儿子什么罪过?更别提那李姑娘。我问你们,她今晚难道踏进过卫国公府的门?”“凝碧说,她半路遭殃。”信国夫人再转向秦秉方:“不是你设卡作拦?”当儿子的矢口否认。“这不就是了。甭管你原本打算做什么——她毕竟没有来,你便没有打算。她是生是死和你没有关系。长公主呢,不过请太后娘娘做客,太后娘娘和荣王殿下起了什么龃龉,又怎么能怪罪长公主?”驻杖起身,信国夫人说自己困了。“夜深了,布好的席面你夫妻俩带上那仨孩子去给用了吧,我瞧着小厨房早都准备好,别的浪费粮食。七公主眼馋有些小吃,我看也有一阵了,由着他仨去吧。今晚你夫妻二人关门就睡,外间如何波涛汹涌,充耳不闻就是,记得了?”所以卫国公府照旧一晚风平浪静,长安城内却不知那多少人要一夜无眠。尤其堂堂一个荣王府,此时竟格外促狭拥挤:临时调回的执仗亲事们尚未入城,执乘与寻常亲事三百人也将各道门庭围了个水泄不通;飞镜阁、临丹阙、海霄楼……哪怕无人居处都高高点满灯火;厨房喷着烟,佛堂上了香;仪门又迎来一位郎中,同那太医署的、民间药堂的在朝闻院济济一堂;端茶送水、迎来送往,来来去去的腿脚踏过无数的门槛,川流不息,却居然井然有序;热水、巾帕、衣物、汤药,别说全府的庶仆都被动员起来——一墙之隔,连亲王府追根溯源恐怕也不得将息。在这等风风火火的大运动中,无所事事的难免就以为孤独。所以湛紫羡慕凝碧,羡慕她此时能在李姑娘榻前侍奉,更羡慕她将紧急求援的事儿办得妥帖又漂亮;不似自己个儿,白长了一张惹事的嘴,明明没害着什么,却被李姑娘勒令退下休息——这甚至是与镖师们接了头确认安全之后,她咬牙安顿的最后一句话。所以湛紫唯有一路袖手旁观,等回了府呢,以为自己至少能等着接荣王大驾说明因果情由,却谁想殿下将她看也不看;千言万语更是白讲——从身侧一晃而过的荣王好似一缕魂儿,气血全无,空寂到惨白,世间万物已入不了那双凄惶放大的重瞳,他不是疾步如飞,是飘飘然穿墙而过——湛紫肯定自己没有眼花。她随即逃开了,因怕自己洞若观火的眼睛看清了那堂内的一点一滴……今夜太过沉重,她负担不起。比她还要落寞的,少顷叩门请入还有一个小邵。他已经看过了头上的伤口,特为当时的回护来致谢。“她抽走那把剑的时候,我没有拦着她;她挥着剑离开的时候,我也没有冲上去阻止她;甚至当那些人、恶语相向时我竟然只是看着;他们对她……那样!我竟然没有以身相护!”小邵却斩钉截铁,说不是这样的。“我被打倒在地,你下意识留下来照顾,是你心善的本能——想想彼时那种状况,摩肩接踵,群情激愤,谁一脚踏在我身上……顷刻之间就要一命呜呼!是你守着我,等到我起身,我才好去救木棠——这是聪明的做法,否则你冲上去,只是白陪一条性命。”执仗亲事接着叹气,捂脑袋又喊头疼。怎么一个沙场征战过的军士,能稀里糊涂交代在一只演出助兴的鼙鼓上。这回该是湛紫去劝:“他们毕竟不是敌人——从一开始,就同燕贼不一样。我们有太多的顾忌,几乎只能被动挨打,又毕竟轻敌。童亲事不在附近,对面少说也得有三四十人。换了荆典军来,只怕也不能比你做得更好。”这么你来我往说着话儿,到底心下的负担便好很多。只要不是孑然一身——哪怕是惊恐万分的两个人,同进同退在一起,互相之间也好似角力般就有了个依靠,同袍之情便不由得突飞猛进。湛紫先通气,要他隐瞒掉镖师接应的那部分,或许、如果可以,也不要太强调是自己咄咄逼人惹出的祸端。小邵只是苦笑:“我和昌琳被放了五日的假,都不知什么时候能同殿下再说上话,或许再不会相问……我想,木棠她一定不会故意提起此事;殿下,也未必当真追究。何况若论导火索,该是那天杀的老虔婆!才四脚朝天喊我们是杀手哩!转眼又能跳起来追着捅刀子!帮昌琳制服此贼时我可看清了,她身上干净着,是手心自己划出了血——贼喊捉贼!”,!“童亲事也划伤了手!”湛紫慌忙就想起来。小邵却说不妨。“对那家伙,倒是夙愿得尝。没救得了马麟他们三个,没救下他的狗儿,当日又放木棠自己进了宫……才和我哭,说这一次,总算没有失手。殿下还问他呢,只是……有些奇怪。”“我都不敢看。”湛紫坐在台阶边蜷起腿来,“李姑娘多半要旧病复发,来了好多的大夫哇!殿下指不准要怎么伤心……如果不是他,换了别家的主子,我们几个,大概、都是要一起掉脑袋的。可是李姑娘给我放假,殿下给你们放假……”“这就是古怪之处。”小邵说,“殿下招呼时总像心不在焉,末了问到我二人的伤,昌琳还没哭够——说来丢人——殿下竟也怔了有些时候;随后那神情不像是生气,反倒……竟有几分嫉妒?”湛紫就站起身来。“左右已经许了假了,去哪里不都是我们的自由。我不要在这里坐以待毙,我要去朝闻院里,那么多郎中,随便捉哪个来问……”“我去。”小邵捂了脑袋道,“我得求医问药,也比你灵巧。昌琳我方才送出了门,总担心他要绕回来或者不肯回家去。请你——如果可以的话,像守护我那样,也慰藉他的无可奈何罢。他会感激涕零。朝闻院那儿无论有什么新消息……我都会来找你。”他们带着一种侍从于人的、六神无主的冷静,简简单单在此分了手。时已头更。偌大一个荣王府依旧泡在那不眠不休的黄河里,翻涌着、凄冷的,却居然听不见什么声音。往前无数的日子,悲辛和眼泪在此交错叠加,就生出个窟窿,吞没时光、话语、理智乃至情感——唯有无能者,在此良久伫立。荆风不敢跨进这道门槛,唯恐无以向文雀交代;凝碧不肯退出这道门槛,哪怕一张小脸依然骇得煞白;无数的郎中拥挤在门槛内外,捻须、摇头,说出些大差不差的判断——总之躺在那处是具尸体——即便不是眼下,左右死期不远——而且,还是惨不忍睹的那种。“才十四岁的娃娃呀……”“……真真作孽……”“这才长好了的腿脚,多可惜呀……”“……是狗血、污浊……沾此不干不净之物,淫邪侵体,还得狠狠发几轮热哇……”“……现在最怕额上这一记,若是里面出了血,会出现什么样的症状谁都说不好……”似这般,他们呼气,他们哈气,层层团团的迷雾不怀好意。大约他的阿蛮要撕裂了,零零散散地,再聚不回来。这么想是否有些好笑?活蹦乱跳那么大一个人儿,怎么三言两语就被说死了,怎么轻飘飘的就能不见了?难道不是太过荒唐吗?所以他看着她,他这该死的重瞳,为什么不肯模糊稍许?她的前额是残破的,她的眼睛是残破的,她的肩臂她的双手她的胸背她的腰腿……是岁月无情的痕迹,在此凝聚累积。他看着丰安县衙里的她,看着监义院里的她,看着林府柴房里的她。不是提笔书写,一横一捺这样简单的描述。她具有形状,兼备温度,肉体和骨头这样横陈眼前,然后刀子要用力按下去,划开肌肤,再渗出血。哪怕作为凌虐,十数年如一日也得是持之以恒的功夫;命运作为刽子手,说来也很不容易吧。要撕扯开这么一副躯体,再去啃食她青春的光华与活力……她的魂魄又是如何千疮百孔的模样?他不肯看,不肯听。所以实话实说:小邵的伤口,童昌琳的伤口,他很羡慕。虽然不多,不深,但聊胜于无;又是竭尽全力的证明,是在她身畔,不离不弃的证明。可等到他自己把手骨打折(其实很简单,墙壁床沿随便招呼,不过愤懑无力时随性为之,甚至称不上故意),却又觉得太过九牛一毛,根本不能作数了。佛堂其后就点着香,得向什么概念——具象的、虚无的、远在天边的、近在眼前的……随便什么去陈述、去乞求。看啊,日子本来是很愉快的:阿蛮追着他跑出跑进,不过是大前天的事儿;前日去范府吊唁,她甚至还是自个儿跳下马车的呢。为什么说那只不过是回光返照、昙花一现;为什么说她气血两亏,本就命不久矣?江奉御不曾这样无理取闹过,张奉御为什么突然改口,江湖郎中又凭什么众口一词?长安城还有医生,长安之外还有神医。有人明儿一早就出发,往宋城老家去请江奉御重新出山;还有往北去找虚补骨的,往东去求仙问药的……一来一回,需要多少时间呢?他不用等着他们救火,阿蛮很快就醒来。她会眨巴那双灿若星河的眸子笑嘻嘻告诉他:不用杞人忧天啦,我自个的身子自个晓得,能有什么大事?我毕竟这样年轻呢!或许眼下不过是一场梦魇——他做这样的噩梦实在不算少了;至少有四五次,阿蛮甚至在梦中被火拔支毕撕了吃去。可是眼一睁,不又是晴空朗照一个大好春日?阿蛮还会将他笑话,说他才胆小如鼠,活该当那“四无丫头”。阿蛮就在他面前,去问问她的高见呢,求求她庇护。即便他该死。,!放任阿蛮只身在外;为她招致杀身之祸——事情演变到今日这般田地,他当真不可饶恕。他甚至把其他事儿也都办砸了。和姐姐分道扬镳,和姓秦的打上一架,甚至连母亲——他竟然,当时也都不要了。他把自己的家搞得天翻地覆,还是没能从这样天翻地覆的家里救出一个阿蛮。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拿上公堂,雍州牧要判个斩立决的。所以他很诚恳地认为自己该当死掉,恰巧一旁又放着那把金贴银匕首。荆风没有阻止他,凝碧更顾及不到他,只不过那匕首旁放了一捧碎掉的龙纹玉佩;匕首掉落,他的膝盖降落——仅仅是,连裁决了断的力量,在那一瞬间都失去得干净。谁来救救她?他问。谁来救救他?他要阿蛮醒来,他要李木棠活着:带着那狼牙的胜利记号,活得风风火火。阿蛮的灵魂猝不及防,“玎玲”一下都滑到他脑海里来。春风袅袅,柳梢儿轻晃,漫过石涧的雪水下,明晃晃是热火沸反盈天——头一件,她的心思,戚晋知道该是愤恨。这时候他才听见左司马不厌其烦已在身畔唤了许久,反复重复了一晚的提点的确是醍醐灌顶:眼下最要紧事,说到底得去复仇。可他怎么敢听这个话?赤裸裸岂非母亲在嘲弄?“你不会再见到她了。”母亲是这么说过。今晚那是场鸿门宴,他本就不该去。“可姑娘是在半路出的事。”凝碧撑着累塌了的眼皮抢白,“是一家饭庄的鞭炮架塌了,落在近处惊了马……”恍然间,韩告递过来那物件便价值千金,连带那几句告诫也显出非凡的意义来。亲王府业已发现:“康旺饭庄”的老板当夜就收拾包袱跑没了影;连带被雇来庆祝开业的秧歌队——十五六人呢,也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临时雇来的伙计们各个一无所知;那满街满巷的旁观者呢,自然更不肯出面作证。那日驾马的是童昌琳,走的是最寻常的大路;金吾卫的确是在近处巡街,闻风而至——赵老二不会说谎;镖师们则是被韩告托人请来,韩告自己置身事外,也提供不了更多情报。追查至此陷入僵局,赵、段、朱、李:任谁的手笔都不稀奇。戚晋第二日亲自往郑府拜谒,始料未及是昌王竟然也在,在他开口之前就已猜到来意:“昨儿街上闹成那样,想不知道都难。你那位相好人在何处?大理寺卿秉公执法,难道荣王不仅不交人,反倒要兴师问罪么?”“臣当日在京兆府代行执掌,既闻宣清长公主一案有人犯露面,焉有不一探究竟之理?”郑邑附和着挺起胸脯来,端的刚正不阿,“谁都知道,和亲燕国的是先帝之女襄安公主。宣清长公主无故失踪,案宗未销,请恕臣、无从徇私舞弊。”瞧他那俩得意洋洋的小胡须,实在令人恶心!戚晋就站在原地,不肯再进半步,声音不由压低,多半已是虎啸狼吼:“宣清的贴身婢,是木棠;不是李木棠。手实上记录分明,李木棠,和宣清没有干系,与宣清失踪更无瓜葛。此案稍后便销,不劳大理寺卿惦记。昨日街中又是何事,竟让七皇叔如斯挂心?”昌王不假思索,已晓得他为了那李木棠名声,要一口否认到底。别说那在场人人都知道出丑的是谁,对面只管咬死“错认”;再说昨夜急招入府那许多郎中,便是“她有伤在身,伤势起伏难免,谁能奈何”。不紧不慢扯着胡话,重瞳的眸子却始终将郑邑看定。若不是人官阶在身,为幕后主使之人名姓只怕逃不了严刑拷打。难怪两撇胡子耷拉了,胖肚皮也不由得往后一藏。明面上交锋到此为止,他还有别的数家要对峙;再等到这晚夜深人静,亲事典军往哪里钻,使什么见不得人的鬼技俩,那就是昌王所不能控制。所以他今日专程在此恭候,未免惊涛骇浪,得将丑话说在先头:“一定要找一只替罪羊,洗脱你母亲的罪过么?”身为先帝七弟,太和宣献皇后之子,他不屑于揭穿昨夜太后违制出宫的过失。“当然,大事化小也未尝不可。只要荣王,愿意。”他还要回护自己的母亲吗?哪怕母亲明白坦露了杀心,如此疑心查证别家,莫不是已存了私心袒护之意?阿蛮业已受害,难道他还不肯放过仅有的血亲?他知道,他逃避,他冠冕堂皇说着复仇,风风火火冲到郑府来,却照见一面镜子:两点胡须的郑邑,如何就不与他相同的丑陋模样。可惜在这大梁的朝堂,越是心思龌龊的,反倒越要扶摇直上——一封代掌侍中职的圣旨随即发至荣王府;甚至连那兴明宫内,太后都再滋润没有。新人初三入宫,阖宫大小事务被皇帝拱手相让,油水权威相辅相成,一时又是风头无两。哪怕苏家千请万求过了,吴萃雨送回家中,皇贵妃出得审身堂来,凤印金令依旧是牢牢收在太后手中。无从发号施令,哪怕皇贵妃,也不过就是个寻常宫嫔,甚至连军师都做不成,她已有许多疑惑不明白。比如为何要拿侍中一职给荣王如虎添翼——皇帝解释说心疼兄长,毕竟人母子失和、李木棠又危在旦夕,实在很不容易;再比如为何放任那满城风雨叫嚣着燕人藏有奸细——“自然是要突黜里适可而止,少上我大梁官邸私宅里投机钻营”。这些解释到底没有照面告诉苏以慈,后者是她自己想通,前者是时间给出答案:新官上任,侍中一把火先参大理寺卿郑邑包庇族弟命案、侵吞良田、乡宅僭越五大罪状;御史大夫周庵受命稽核后,第二把火又烧向华阴,放吏归田的新政办得又快又利索,范家门生故吏甚至来不及质疑;再扭脸,第三把火照着,他要堂而皇之扶个没根没基的云岩代县令来做华州刺史;顺带脚还将布方之死乃至夏州冲府疑云公之于众,自己道事了拂衣去,十来日称病不朝。大火一时烧遍朝堂物议,苏以慈在后宫也有所耳闻。于是她便知道,无论称职与否,这侍中之职,原来本就是块烫手山芋。,!她没有将这些领悟告诉皇帝;皇帝没有将诸般得意向她炫耀。离开审身堂半月余,皇贵妃头次伴驾,只见他在庆祥宫和太后窃窃私语:“……可如果她想做皇后?”说的是谁,苏以慈无从知晓,所以她认为眼下的场合并不适宜自己露面。在她走后,庆祥宫掌事姑姑的徒弟会因为与皇帝话中的那个“她”有旧,而收获青眼,以致做回宫嫔、一跃成为采女;当然了。如采女随后对外一律宣称自己并不认识宫内宫外津津乐道的那个小丑——李木棠既然没做过奴婢,那她杜桃灼又从何结识呢?这话实则不假,眼下风口浪尖的那个,确实已非“吴下阿蒙”。不,她甚至连廿八那日的过街老鼠都再自愧弗如——便是人人喊打,至少那李木棠曾经是威不可犯的,哪怕寻求脱身之法,也担得上一句镇定自若。可这就是她全部的精气神了,一旦挨了那群镖师的边,进了这荣王府的门,瘫软在地就变成那不值一提的木头——这里说“木头”,意为连四无丫头也不如。大部分时间她都缩起来发傻,回过神来就忙着怨天尤人。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圆润好看一双杏仁眼至此彻底废掉:不再是春日浅潭、柳枝轻拂;不再是秋日夕阳,流水飘花;小雪后有大雪,寒冬的坚冰冻得入骨三分;小暑后接大暑,剩下的酷日蒸腾着滋滋热气。那双眼睛,无知无觉像是具尸体,又气鼓鼓冒了血,化作地府骇人的鬼。她精疲力竭,她却怒火冲天;她渴求沉睡,她却诅咒所有一切。这样的心境反射在面相上,折腾得她几乎不像李木棠。大约外面那一层要靠坚韧和理智维系的皮化了,就露出内里丑恶腥臊的本性来——正如她的左腿,得要让人避之不及。却好笑。不是戚晋将她这恶鬼弃之不顾,竟是她翻过来将那救赎的光扫地出门——那不过是苏醒后片刻,她反应过来时,自己不知哪来的气力,竟然支起身伏在那样滚烫的怀里。她想起来,是同样滚烫的情感几乎将她置于死地;她几乎能够听见,近在咫尺所有人对此的窃窃私语。段朱氏要说“没家教”;翡春她们要记恨“没脸皮”;赵家姑娘在后院会拍案而起,大理寺卿已在一旁伸手要将她捉拿;“大胆贱婢”——熙昭仪会怒不可遏;“以下犯上”——长公主要嗤之以鼻;然后无数短褐椎结异口同声:“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扑哧”一下,她就连骨头化成汤了,还冒着烟呢!不怪她尖叫!哭喊!连推带踹,将那不详的诱因从身旁赶走!摔遍了床上被褥瓷枕乃至膏药汤碗竹杖书册又如何呢?这个世界要她死得那样惨烈,她便毁灭这个世界:咬起牙来甚至狼嘶虎啸(摔了龙玉,还拴着狼牙,她不就是个狼崽子?),顷刻间就满面挂了泪花。软身倒下去,她忽而又没气哭。痛哇,好痛,祂到底动了刀子了,这样心狠,将她虐杀!其后不知有几日——她昏昏沉沉的,不太认得时间——黑漆漆的屋子里没有碍事的脸面,好熟悉的声音,“砰砰”敲过来。凝碧说话声实则不大,毕竟要提防着窗外廊下随时观察一个荣王;她是坐进床帐里,很小心地通气:外间这回可恨上殿下,说其不孝者有之,怒其任性者有之,骂其不念旧情者有之,恨起不择手段者有之:参奏郑邑是同室操戈;另寻华州刺史是对段家毁约弃盟;似这般一桩一件,快是将朝堂上下都得罪个遍!“姑娘你可怜可怜殿下,全都是为了你呀。怎么着也该让殿下进来睡觉休息,你晚上没得睡,殿下也没得睡,白日里还得陪在外面干熬。日头虽热乎起来,但那廊下,也不是住人的地方呀!幸好湛紫这几日回来……”她那仅存无几的脑子就听进去一声“湛紫”,眼前刹时就是她和小邵被人潮吞没的情形。小邵本事在身,至少能够自保;湛紫呢?是不是已经死掉?!“噗通”接“砰”,她脑袋朝下就栽下床来。窗户那头东张西望的家伙再忍不住,当然得赶来嘘寒问暖……还是这个热度,烧得她满面泪淌。又是这害事的糊涂鬼!怎么不……滚开!!你慌什么?你哭什么?你为什么这般温柔又亲切,难道要逼我上吊?“你、杀了——我啊……!”她所以用尽力气喊,声音很是粗粝,像磨着骨头渣子,多半还喷着血,“走开!!不要沾我!!我是坏的……你把我杀掉!!!你一切都好!!!”堂堂一个八尺男儿,就在她面前跪着,好一阵哭到泣不成声。难怪他说些什么,她也都听不清了;可她说的——一字一句,都是实话,是她梦里都牢牢记着的,是她死而复生都不敢忘却的,是她的罪状,是她的冤孽。“……我知道得很!”她气呼呼吞口口水,再半晌才能捋平浑身痛意,“……我知道——他们说的不假,我的确坏得要命!他们说我利用你,我实打实这么想了,实打实这么做了,做得挺不要脸,还自鸣得意。就是我的同族,才能将这些技俩看穿。我就是要害你,我已经害死了你,你要来杀我,是天理昭彰!我哪还能嫁给你……我凭什么嫁给你?我要回家去的,我告诉你。我不管这些事情,我本来就是要回家去的,我回家,我有我自己的娘……只有这件事他们说得不对。我的娘,是天下最好的娘,我的爹,是个还不错的爹,我的阿兄,是我的阿兄。我的家里人,好得很……不许他们那样诋毁!我回去了,有娘了……他们看见我娘,就不敢欺负我了。天下的人谁没有娘呢,娘不在身边,就好像一文不值,给人随意作践……可是如果有了娘,知道哪怕是仇敌的,也是人掌上明珠,这就肃然起敬,敬而远之……我不要给你当妻子生孩子,不要去你姐姐的宴会,不要掺和你的任何事情。你做你的荣王,我去找我的娘,谁都过的好日子,谁都安心!”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一口气说出这么些话来,她接着立刻便睡着,虽然还拉着他的手,且是骨折的那只。戚晋所以不敢轻易离开,却又不敢不离开;眼泪肝肠寸断呢,却又不敢吵出声音来。实在像曾经暴雨如注的某个夜晚,他便也唱起阿蛮曾经哄着他的那歌谣:“天黑黑哇,快入睡……我在这儿、慢慢陪。眼睛眯起、被盖好,转眼就到山背背。山背绿草满芳菲,风儿香来水儿美。追啊追,追啊追,追着天边燕儿飞。采朵云儿轻轻吹,絮儿要向何处归。追啊追,追啊追,梦里撒欢不觉累;好梦起来天色早,更多滋味待明朝。”他唱呀唱,把自己哄困,实在忍不住、就枕在床畔睡着。难怪其后阿蛮又大惊小怪一番,气得甚至埋回被子里哭。断断续续,又急他手上如何挂彩,又气他怎么就在地上将就。堵住所有出气的声音,她将脸蛋憋红,总是为了她,依旧是因为她!她恨不能将自个杀了,不至于这样无底线地伤害他!半月有余,第一个平安度过的夜晚就此流逝了。他如何能不张皇失措。总不能又过那白天流脓、晚上发热的苦日子!一味的瞪着眼睛拿冰块充数!“我乐意的!”他所以口不择言,“你的痛苦,我都应当亲身经历一遍——饶是如此,依旧不公。我才睡了几晚廊下,才睡了几夜床头?从前为奴为婢的苦差事你做的,我又有何不可?”李木棠听到这话,却居然冷笑。这么眨眼瞬息,她又恢复成置身事外的模样,整个人百无聊赖,别说眼睛不抬,连眼泪都懒得滑落:“我有什么痛苦?我是这世间再幸运不过!有几个人啊?几个人做奴婢能好端端做到皇宫里头,还撞见你的?不是谁人该杀,我居然说命运不公——我好运至极!我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够见到你一次,我该当再去……”她没得继续咒骂自己机会。有人担惊受怕太久,千忍万忍,终究还是忍不住。而她呢,说实话,是有些喜欢这个吻的,至于四肢百骸为何僵直颤抖?她也说不出。只是热烈烈觉得浑身都痛——大抵头脑清明了,就盖不住身上的伤口。难以成眠那些日日夜夜如今都记起了,很是有段日子——对于她而言,简直像一辈子那么长。他陪着,寸步不离守着,所以她发狂疯癫全是莫名其妙、无病呻吟。可是这岂非意味着他闭门不出、不入朝堂已有太多时日?“无妨。”他的喘息很感恩般,轻轻都飘在她的面上,“我讨了恩赏。”恩赏需要代价,他却以为是喜上加喜。就前日,皇帝大费周章将他请去,说是才晓得他同太后那些龃龉,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太后毕竟年长,年长者难免固有成见,思路有时狭隘。为人子顺从附应,彩衣娱亲便罢了,何苦要和自己母亲争个先后高低呢。她不是同你过不去,只是做了这么多年太后,却忽而间没了那富可敌国的国舅,患得患失所以难免。朕已经让宗正寺着手,祖祠该修还是得修。太后是一国之母,资费便不用劳动你荣王府一家了。再一头,新人入宫,朕这后位尚且空悬,里里外外免不了还是得请教太后决断。她顾着宫里,你王府上的事,想来便不会关心了。”听听,这话说来,倒显得皇帝像是做兄长的那个,多循循善诱呢,当然,真正的意图,还不急不徐藏在后头。太后如今安生太平最好,可就怕从前五湖四海那么些蠹虫还未肯罢休。届时绕开荣王府,金银珠宝直接送进庆祥宫内,教太后又如何区处呢?“再者,哥哥在朝中杜弊清源实在未免急躁了些。你不在这几日,各家各姓雪花似的上着折子,明里暗里,只怕往后都有的束手束脚。却如果有个法子,能将这些露了头的,都另派了公干……岂非也是清肃朝纲么?”“以毒攻毒。”戚晋立时会意,“派出十道采访使,下至各州县,看他们鹬蚌相争,自然收获颇丰。”皇帝就抚掌而笑——左右这是“他荣王的好主意”;至于谁是渔翁,还不一清二楚?“你应了?”她问。“我做了。”他答。“为了你。却又,不为了你。”合眼亲吻着她前额疤痕,他要道一声、再道一声:“谢谢你。”若非为了她,莫名破罐破摔的那些勇气……他如何能够看清。是的,最初的那些发泄,只是怀揣着一种自毁般的执念;世间坎坷皆让他无以容忍,不能以子问母的,他去找别家发泄。左右阿蛮要死了,不是人人都这么说?连江奉御率先发回的信件都似这般循循善诱。左右他已经是个不孝子,一定引动母亲大为悲恸。在那一段没有颜色的日子,天上就该搅弄起万丈雷霆,他做的事,说的话,很多时候未必出自于自己的理智,只是被攫着大闹一气——就像阿蛮那日拆了一座床。人是奇怪的生物,身体居然不对脑袋负责,反倒遵循些莫名其妙的规矩,喜怒哀乐根本不看当下的节候时令。反倒他自毁长城起来,竟从中取得一种古怪的狂喜;尤其十道采访使安置妥当,有一瞬简直身轻如燕,柳绿花也香。最开始他想,这是因为阿蛮喜欢。她念念不忘过许多回了,为民做主公正无私那些大道理,他终于装作这样两袖清风的好人,一定使她心满意足;他后来又想,或许只是为自己赎罪。就因为瞻前顾后,迟迟不肯给出承诺;又试图周全朝堂,和赵段朱李几家攀扯不清——所以阿蛮大祸临头,避无可避。还提什么复仇,难道当真记恨母亲?最该死还是他戚晋自己。所以他忽而就无所顾忌,舍得一身剐,敢叫皇天塌。各样纷议之声不久被赶出京去?海晏河清指日可待,他实在没有什么遗憾才是。可这仍旧不是答案。,!“戚晋是谁?”他去问阿蛮,“是上房揭瓦自得其乐一个赖皮猴?还是驭弄权术进退两难所谓荣王?经年的长吁短叹,经年的愁眉紧锁——可如果,本就是自寻烦恼呢?”将她腰间轻搂,他那重瞳甚至亮起,“如若,你:()四无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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