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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正聊的高兴呢,就听到一声变了调的喊叫,像伐倒的一棵大树似的压进帐篷里来:“不好了,大火烧过来啦!”是我们杜队长的声音,他牙疼得脸肿了好几天,那天中午,大夫来给他拔牙,拔牙之前他出去方便一下,一走出帐篷看到东南边的天都黄了,马上意识到老林子那边的荒火烧过来了,也顾不上牙疼了,一边向帐篷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大家快出来呀!大火烧过来了!……”我穿上鞋钻出了帐篷,立刻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森林大火冒着浓浓的黄烟,铺天盖地的从四面八方朝我们的驻地压了过来。我们驻地两个帐篷就建在林中的一块小高地上,帐篷左侧的一个小棚子是伙房,帐篷前坡对面大约50米的地方有两个油罐。关键是这两个油罐,火要是烧到油罐,油罐一爆炸,后果不堪设想。几头平日里四处闲溜达的老黄牛“哞哞”地叫着,恐惧万分地直往两个帐篷之间钻。所有留在家里干活的和我们两个病号一共十几个人都吓傻了眼,不知所措地站在帐篷前。我当时心想:完了,我们肯定没救了。跑,火从我们的后面追过来,我们跑得过它吗?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这时候,只听杜队长一声喊:“快回去拿脸盆、拿水桶……救火!”我们一个个下意识的箭步冲进帐篷,拿起脸盆跑了出来,跟着队长舀起了帐篷边泡子里、草丛里、草墩之间的水向火泼去。幸亏开春雪化之后雪水积满这些地方,不过心里却想,这么大的火,就我们这十几个人,能救得了吗?可是,当我端起一盆水向火泼去,眼前的一小片火被我扑灭时,我一下子震惊了,一下子感觉有希望了。大家就像战场上杀红了眼的士兵,跑着,爬着,跌跌撞撞的不顾一切的把一盆一盆的泥水泼在帐篷周围的火上。一台拖拉机正好也在家,一个师傅迅速地启动了机器,开足了马力在油罐周围跑着,草被压倒了,形成了一圈一圈的泥水道,也就是一圈一圈的防火道。记不得用了多长时间,那汹涌的大火从我们的帐篷旁边,我们的身后,油罐旁形成的水道边转了好几圈,不敢也无奈再窜过来了,打着旋儿跑走了。我们胜利了,我们还活着。大家拥抱在一起,我们几个女的都哭了。再看看我们每个人,各个都成了泥猴,泥水顺着两条裤角往下流,有的人的裤角已经被撕成了两个大片,扇风耳似的,带着泥水来回地甩。脚上穿的鞋,也没有了一点儿鞋样,整个一个泥包。有的人还在奔跑中甩掉了鞋子,一直在光着脚,也没有觉得。只是很短的平静,大家马上又紧张了起来,因为在林子里伐木的那些人,还都没有回来呢。
后来在林子里伐木的那些人都怎么样了?
大家都揪着心,纷纷地问。车正在白桦林中行走着,天阴得突然厉害起来,浓密的乌云说来就来,无声地流动着,压迫着林子。林间的土路上越发的昏暗,风把树枝和树叶摇摆得飒飒作响。抓吉的这条老路似乎和她一起在回忆,想起那场大火,也禁不住动了感情。
她接着说:杜队长叫司务长把队里仅存的一些“农田鞋”发给大家。我们换了衣服,齐刷刷地坐在帐篷前,脸朝着远处林子的方向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说话。炊事员做好了饭让大家吃,也没有人应声。因为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去林子里伐木的那些人怎么样了。天渐渐的黑了,人们依然坐在那里,可心随着夜色一起往下沉。在林子里伐木可不像我们现在的驻地一样,周围有一些湿地,从草窠子中间很轻易地就能够舀出水来,那可是一片原始森林呀,里面没有一点水,他们怎么救火?怎么躲过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呀?越想越不敢想,心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儿。
到底怎么样了呀?有人沉不住气在问,有人叹气不住地摇头。大家都知道,那段开荒的日子,是最容易出事的日子,特别在开春的时候,意想不到的荒火,曾经夺走了多少知青的性命啊!
天已经是彻底黑了的时候,拖拉机的隆隆声从远处传来,隐隐的能够看到爬犁上坐着的模模糊糊的人影,我们所有的人都从帐篷前跳了起来,欢呼了起来。真的,就跟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人们欢呼胜利的情景一样。我们欢呼着,跳跃着,拥抱着,都哭了。
后来我听同伴们说,在林子伐木的那些人,面对突然大火,当时也跟我们一样,吓得团团转,有人说爬树上去吧,有人也像我们一样想顺着风跑,但都被带班干活的老师傅制止住了。他是从友谊农场来的有经验的老农垦,是他指挥大家迅速地把自己待的一片地先放火烧了,烧出一条防火道,然后让大家抱着脑袋,赶紧趴下。大家抱着头刚刚趴下,那无情的大火就呼啸着从他们的头顶上,从他们烧过的地方的周围冲了过去,一眨眼的工夫,就席卷到别的地方去了,像是没看见他们,饶了他们一命。我们全队30多人,在那场大火中都活了下来,真是绝无仅有的奇迹。
她讲完了,松了一口气。车上静得出奇,大家都像沉在水底的鱼一样,憋了好大好长的一口气,半天才缓了过来。只听李龙云叹了一口气,问她:这件事你对肖复兴说过吗?
乌苏里江
我理解李龙云的意思,他想说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情,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写过呢?
司机也一直在听,他对我说:那年那场火,真是大,吓人啊!
我问他:那年你在这里干过活?
是,我也在这里。那时,这里附近百里,一直到乌苏里江边,全都是原始森林。那林子老了去啦,现在你们看的都是这些年来后补种的树。那年那场荒火把这片林子几乎都烧光了。好家伙,那火烧的,从这里一直烧到了乌苏里江边,滚着火龙,愣是滚过了乌苏里江的江面,烧到江对岸。你说厉害不厉害吧?
也许,没有亲身经历,是无法感受那场大火的惊心动魄的。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我们那时讲究的是斗争哲学: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天奋斗,其乐无穷!斗争的结果,伤害了自然,最终伤害的还是人自己。其实,大自然是神,它是需要保护的,这亲它便也会保护我们。当我们多多少少明白了一些的时候,这片那么美那么密的原始森林已经没有了。
不是在这场大火之后,就是在这场大火之后不久,王少白在建三江向荒原进军的计划收缩了。当时有这样一则传说,曾经广泛流传,几乎每个建三江的知青都听说过。说我们兵团司令员到这里视察王少白领导我们六师开荒的时候,就是在东方红农场,司令员上厕所,那时都是临时搭建的简易厕所,两块木板搭起了一个蹲坑,司令员一脚没踩稳,掉进了茅坑里,一怒之下,撤消了这几个开荒点,说就这样的条件,还想开荒?当然,这只是传闻,不知是真是假。但是,包括东方红农场在内的几个已经深入抚远的农场都被撤销了却是事实,是司令员颁发的命令。我的妻子就是在那时候从这个叫抓吉的地方来到了我们大兴岛。
车驶过抓吉小镇的时候,雨已经下了起来,而且越下越大。几间农屋一闪而过,过去的记忆,也迅速地闪在后面的一片风雨迷蒙中了。
车开到乌苏里江江边,正是大雨滂沱的时候,天低浪高,雨急云飞,所有的雨都泼洒在江面上,江面却只是一片苍茫,烟波浩淼,处世不惊的样子,显得很平静。所有的雨都被它吸纳进去,变成了它清澈的江水了。这样的情景,很让我吃惊,这是我看到的三江中最清的一条江。雄浑中的肃穆,涛声里的安详,乱云飞渡中的从容,也是三江中最让我感动的,最让我感到亲近的。江边的山丁子树结满红红的小果子,是给乌苏里江最明亮的点缀了,仿佛是献给这条江的礼物,或是这条江自己心情最美好的展示。
别人去参观展览馆或爬瞭望塔了,我和妻子一同来到乌苏里江边,这里离她当年在的东方红农场很近,她和伙伴一起来过这里。她指指高高的瞭望塔边一个矮矮的瞭望台,告诉我,我们爬上去过,当时觉得挺高的,现在显得这么矮。
江风猎猎,豪雨飘飘,站在江边,左边是黑瞎子岛,对岸是俄罗斯的大赫黑齐乡,由于雨太大,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雾气浓重的影子影影绰绰。裹胁着瓢泼一样雨水的江水,从遥远的地方能够一直拍打到我们的脚下。非常奇怪的是,从江心翻涌而来的汹涌的江水,抵达这里,已经逐渐地平缓,将那击筑弹笳一般的壮怀激烈,化作了绕指情柔。那种感觉,真的是在别的江边,没有过的。
我们又想起了那场旷古未有的大火,真不敢相信就是在它的江边发生过的,蔓延开来的。当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一切,变成了可以讲述的故事的时候,其实,那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一切,也许已经就没有那么惊心动魄了。或者说,那种惊心动魄只是成语词典里书面语言的意思了。我已经越发地清楚,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在此次重返北大荒的过程中,一点点地回忆,一点点地沉思,一点点地反刍。但也会在回到北京的日子里,一点点地淡漠,一点点地忘却,一点点地抛弃。如果我们真的能够从这次重返北大荒的过程中,留存在心里一点什么而没有让一切成为过眼烟云的话,那么,这样的记忆才有价值,才会在从一个记忆跳跃到另一个记忆中,连接起一些仍然没有随时间流逝而死去的生命。在那些纷至沓来的相同或不相同的表征中,让我们看到的,与其说是关于我们昨天的回忆,不如说是我们今天的思考。从某种意义上讲,思想的本质必然是一种记忆。这样,能够拥有记忆,才是幸福的,我们此次重返北大荒才不会无功而返。那场曾经发生过乌苏里江边的大火才没有白白地燃烧。
乌苏里江,我知道,也可能我还会有机会再来到你的江边,但这一次重返北大荒,已经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
相逢不如长相忆
北大荒之行就要结束
明天一清早,我们就要离开建三江,这次重返北大荒之行也就结束了。梦也该醒了。
却似乎一切还在恍惚之中。来时的激动和期待,这时的怅然和惘然,冲撞在一起,也抵消了彼此。聚也如云,散也如云。该见的都见了,不该见的也见了,没有想见的也在意外中邂逅了。收获应该是超出了节目单,加演了许多分外的赠品,塞进了记忆里的缝隙。
晚上,建三江管局在家的领导都出面,为我们饯行。餐厅里摆着三张大圆桌,只是最外边的一张桌子一直是空的,凉菜和酒已经摆满,却没有一个人。本来那里应该坐满当地的老人的,不知怎么搞的,是没有通知,还是忘了通知到,或者他们不想和那么多的领导凑在一起吧,反正都没有到。没有了我们刚来的头一天他们都来时的那样的热气腾腾。
老人里,只有赵温一个人坐在我的身边。
我终于见到了赵温。那天,因为太晚,他儿子没有去地头找他,第二天找到他告诉他后,他再来找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回大兴岛了。他把儿子好一通责骂。
他已经70多岁了,牙都快要掉光了,木刻似的皱纹深深地爬满一脸,瘦削的身子,像是一只枯叶蝶一样,瘦得让人心痛。不过,他告诉我,他的身体还不错,要不也不能那么大年纪还睡在地头的窝棚里看青,一个人侍弄那么多亩地的庄稼,闲暇时,也会和老伙伴们一起唱唱京戏。
晚饭前,他就来到了宾馆找我,一直坐在我的身边,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我记得以前他是抽烟的,而且抽得挺厉害的,现在他不抽烟,也不喝茶,就那么静静地听别人讲话。灯光的暗影里,他像打坐入定了一般,那样的安详,瘦削的剪影贴在了白墙上。
一直到要吃晚饭了,他对我说:你去吃,我在这里等你。我拉着他说:走,一起去吃!就把他拉了去。在饭厅里,他坐在我的旁边,他的旁边坐着建三江管局的局长,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了。我向他介绍着赵温,告诉他这是我们大兴岛2队的一个老人,我们的感情很深。他很
热情地微笑着冲赵温点点头。赵温有些木然,没有什么表情,岁月让他久经沧海难为水,对于当官的有一种本能的疏离和拒绝。虽然一直是他手下最基层的兵,但似乎从来没有见过面。这也是可能的,1982年,我来建三江的时候,是当时的党委副书记孙英接待的我,临告别的那天,是另外一位局长出面宴请的我。22年来,建三江走马换将很多,这是新的一任年轻有为而且英俊的局长了。
我看见喜子坐在旁边的另一张桌前。我猜想他大概是有意躲开我,并不仅是因为一个局长一个副局长要分开两桌坐,出于礼貌的安排他才坐到了那里。本来就是知青的聚会,民间性的色彩,没有利害关系,没有等级差别,也没有所求或所应,便也没有那么多现在官场和商场上花样繁多的讲究。
昨天晚上的饭桌上,喜子和我挨着坐在同一桌,快要散席了,我刚想走的时候,喜子突然站了起来,后退了两步,晃晃悠悠地指着我,对我说道:肖复兴,我告诉你,3队那个老孙的老婆子什么都不是,别看你为她哭,你看她家弄的那样子,鸡食都上了锅台……我知道他是喝多了,他手里握着的酒杯还在不停地晃,酒都晃洒了出来。但是,他的这一番话,还是让我惊愕,并把我惹火了。我走到他的面前,打断了他的话,问他:那我倒想问问你了,你是什么?然后,我转身就走了。
今天,也许,喜子是对昨天酒醉之后说的话有些后悔,不大好意思了,坐在一旁去了。
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过去和他说几句话,毕竟明天一清早就要离开这里了,而他是我在武装营时的老朋友,是我们看着长大起来的孩子。但是,昨天他的话实在让我生气。无法原谅他的原因,并不仅仅因为他亵渎了我和老孙老邢之间的感情,更在于他在2队也是和他们一起在艰苦的日子里走过来的,又是和我一起到3队看望了老邢家那真实的情景,知道我和老孙一家的来龙去脉,为什么没有激发起他对老孙逝世后老邢孤苦伶仃一个人的同情之心和关切之情,相反会冒出那样的想法,竟然说人家什么都不是?想要人家是什么呢?是个有级别有官衔的大人物?是个有鼻子有眼的英雄模范?为什么我没有看到老邢家的鸡食上了锅台,而他偏偏看见了?是我的眼睛视而不见,还是他的眼睛出了毛病?真的,我无法理解,便也无法原谅。
不过,说心里话,在我的眼里,喜子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在武装营当警卫员的时候,我们在一铺炕上打过滚儿。那时,他也就是十七八岁,甚至还要小,天天跟在教导员营长屁股后面,像个跟屁虫似的,那样的天真顽皮。况且,昨晚,他也是喝醉了,酒精燃烧,让他忘乎所以,也就满嘴地跑火车了。我在自己的心里给自己、也给他都留下了一个台阶。如果他端着酒杯过来,说一声昨晚喝高了,什么也不用再解释,然后和我碰个杯,也就算了。谁也别要求谁,每个人都有着各自做人和做事的标准和底线,站在不同的位置、角度和场合,心里的话和嘴上的话,过去的事和现在的事,都不能要求那么一样一致。
告别的晚宴到了尾声,喜子始终没有过来。我犹豫了一下,就这样散了?要不要有个告别的话和哪怕那么一点的意思?我发现喜子的眼神有时向这边扫过来,似乎和我一样,也是在犹豫不定。我想了想,还是应该我主动一些吧,就端起了一个杯子,往里面斟满酒,站了起来,向喜子走了过去。
最后的晚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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