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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总像阳光下的奇石,即便能摸上她的皮肤,感受到的也只是坚硬的沉默,虽然温暖,却始终无法让人觉得她是可以接近、可以依偎的人。旧去的记忆模糊不清,但齐寅仍然没有疲于叙述,他在母亲的膝头长大。
母亲虽没有高官厚禄,却很受陛下的宠信与朝臣的尊重。陛下即位后封赠她嘉议卿娘作为寄禄官,按照妣宗的法度,允许她和其她正三品以上的文官一样,进殿不参王,退殿不辞王。陛下曾经盛赞母亲,说今之文人有古之兴味,比物丑类,思古之情与求新之念互相错综,斟字酌句,岁月笔端,以兰芳卿娘为魁首。寒暑迭相摧,风雨人独坐,着录考订金石图书,对于古器物的研究陵跨百代,令人岁晚开书卷,心魂肃寻常。遥想千年之后,近世文人殚精竭思的心血所得,将成为后人所珍视的片羽吉光。
能得到陛下如此评价,在齐寅想来,母亲做的事应当是很重要的,可是父亲不那么认为。在父亲眼里,母亲就是不走正道,烂泥扶不上墙,从小和王娘贵胄一起读书,却只混了个御前班的台谏,不去议政都没人管她。成天就与京师中的文人墨客聚在小园林中饮宴,调教优伶,编排雅乐,流觞曲水,鼓盆而歌——还五音不全,唱得难听死了。
那是在他出配的三天之前,父亲第一次将他视作成人,敞开心扉,同他促膝长谈。
父亲说,关内侯入京的时机很好。鹬蚌相争,渔媪得利。陛下老了,亲王与太女却春秋正盛。女儿们针锋相对,缠斗不休,陛下想拦都拦不住。
‘找个女人搭伙过日子,人和钱总得看见一头儿,待你们成亲后你就晓得了,她这个姎妇即便做得再不好,也不可能差过你的娘。’父亲当时就是这样说的,眉宇间尤有几分迫不得已的忍让,沉声说‘你娘就是天底下最没良心的姎妇。’
不必等到成亲之后,齐寅其实早就晓得了。
母父争执的次数并不少,那时候他还是孩子,孩子的世界只有那么大,母父吵得天塌地陷,他能往哪里去?父亲用岁禄供养着母亲的爱好,协理齐府,养活家人,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可却常常打发母亲跟前的长仆和侍人。
从前母亲都是忍气吞声,碍于天家颜面,隐忍不发。那会儿有个叫净尘的,是母亲的爱侍,自梳上头就在母亲房里伺候,听说是父亲在姥爷那里不顺心,他受池鱼之殃,被父亲拿住错处,狠狠打了一通撒气,伤虽养好了,却跛得厉害。母亲去看望净尘,觉得他十分可怜,将他配了看宅护院的役妇。那之后没有多久,母亲有了小姜,起初是说要养在姥姥姥爷的膝下,父亲费尽心思地争取,才把小姜要来身边。齐寅印象中,是在有了小姜之后,母父才停止了争吵。他至今仍记得,那是他六岁时快到年关的一个晚上,灯火青荧,在窗棂前投下两道人影,母亲坐着,冷硬如石刻,父亲百般退让无济于事,最后认命似的跪在母亲跟前,为了把小姜留在自己身边而俯首认错。
后来陛下坐稳了御座,父亲因曾经出力而受到优待,从那时起,他私下里就再也不和母亲说话了。那天晚上,父亲告诉他,沉默是权力。毋宁说只有大权在握的人,才拥有使用沉默逼迫她人意志屈服于自身的力量。哪怕平时看上去是父亲更强势,母亲总是优柔寡断,窝窝囊囊,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但她缄口不言时仍然让人感到不安。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齐寅都很排斥旁人的沉默,无声无息的喧扰甚嚣尘上,将他内心的宁静瓦解冰消——然而在倏忽瞥见铁面铮铮的关内侯时,齐寅却忘记了旧时的那种惶恐。
她靠坐在大椅上,神色恍惚、目光颓丧,怅然如同涌泉,像是古战场上自开自落的白梅。流转的夕光从她眼底掠过,她的五官并没有什么动程,却让人感到波澜壮阔的情感力量:出于敬畏自然、渴望生命,而甘心赴汤蹈火的缱绻。焦土不可转生,时间不可逆流,她就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坐在堂屋的正中,齐寅却感到辜负的刺痛。
参加过宫宴的哥哥们说关内侯像是陛下豢养的猛虎,年轻气盛,只要撒开链子,她就会扑上去狠狠撕咬敌人,陷陈死士和苏将军麾下的将士们都曾看见她在喷溅的血雾中抬起脸容,紧盯着夷王背影的双瞳凝成针尖似的血点,那一幕早已逾越了英勇和无畏的边界,而使人骇于她摧灭的热望。挣扎角力、不得不为,谁都无法看见全貌,很多事情谈不上对错,这世间本也不是截然对立的阴阳大道,如果一定要深究,大概也只有幸与不幸。
“侯姎。”齐寅端了一盏茶走到她身边,柔声问询“您在想什么?”
白瓷盖碗中酽茶淡青,水汽往上升,朦胧的光晕弥散在空气中。杨柳垂金的傍晚,鸟语詀諵,一刻不停。北堂岑回过神,发现屋内只留了锡林的陪房在透窗外伺候,揩抹杯盏、摆放食案,盘盏边沿簇着福寿团花。
“我在想,阔海亲王说围师必阙。围困敌人时,不要围死,否则敌人眼见没有活路,就会做困兽之争,拼死抵抗。留个缺口,是为了让她们看见希望,从而一心逃跑,失去斗志。”北堂岑端起茶盏尝了尝,兰香清遒,水中有骨感。她瞥了眼浮动的叶梗,预感这点儿树叶子应该挺贵的,倒了可惜,便又喝两口。齐寅接不上关内侯的话,他不懂打仗的事,何况就这个雷池般的话题,他说什么都有可能引发难以预测的后果,北堂岑也意识到这有些刁难他,她们还不熟,交浅言深确实是处世的大忌。
“茶挺好。”北堂岑在桌前坐下,不尴不尬地岔开话题。“侯姎喜欢就好。”齐寅顺水推舟,借坡下驴,问“侯姎要先喝汤吗?”
平时都在营里吃,合餐的大锅饭没人管,爱吃多少吃多少,反正是陛下养着。有酒有肉,一顿五个馒头,她还挺满意的。锡林这桌上又是盘子又是碗,叮叮当当摆满一桌,正式得简直像坐席,每个容器里也就一口的量。北堂岑有些莫名其妙,也觉得新奇,将眼底没个巴掌大的小碗往齐寅跟前推了些,说“麻烦了。”
“怎么会?侍奉姎妇是我应尽的职分。”齐寅拨开汤羹上的一层明油,来回搅动,令热气散去,盛出一碗,介绍道“从前娘去南方鱼米之乡游历,携宾客举行饮宴,挥毫万字美食文,引得厨娘竞相斗妍,地方官吏设宴献珍,一度传入京师桂宫。这是我院里拿手的豆腐羹,用鲫鱼脑、蟹黄和猪油起鲜,配以熟肉丁和小青虾,可以补五脏、疗虚损。”齐寅对自己的小厨房很有信心,他母父的嘴巴都很叼,饮食华侈,制度精巧。珍错之盛不仅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也是他能想到的,与侯姎建立感情的最快方法。
吃是对爱的表达,是吞纳并享受所爱之物,所有真正的爱都包括占有,而占有绝不缺少食用,只有当他用塑造自己性格与气质的饮食奉养侯姎时,他才能真的成为侯姎生活中的一部分,在关内侯的心室中安居。齐寅将汤碗双手奉上,却不入座,在旁拾了个绣墩,嘱咐道“勺起气起,吹后食之。侯姎,小心烫。”
瞧卖相就知道是文人的雅好,汤汤水水,选料尤重鲜活。制作如此精细,想必做工耗时,在庆功宴上亦没见过。北堂岑捏着那顶不上两口的小碗,忽然萌生了山猪吃上细糠之感,想起边峦的话,觉得确实挺逗的,真的好像过家家。
齐寅时而为她介绍眼前的菜色,金瓜锦蜇丝,两旁配的是茭白心和青芦笋,之后是烤鹿脊肉薄牌,用文竹当叉子,很有些雅趣。水晶鱼脍,用兰花酒拌了,佐以葱、芥。热菜有青瓜牡丹虾、年糕鱼肚和雪花鸡淖,齐寅还着意准备了一例拆炖鱼脸,配菜是莼菜和鲜笋,添了些当归,并着两角甲鱼裙边,用羊汤蒸了一盅,说是可以补中益气,固本培元。最后上了一碟荷叶饼,白面发酵蒸熟的小点心精致可爱。齐寅洗净双手捻起一只,用竹刀剖开,夹进吸饱酱汁的老豆腐和鸡淖。北堂岑接在手里,用指尖捏着,为表尊重,分了两口。
这一顿到底算什么?看着很正式,味道也好,就是不打饱,连点主食也无,难道是小零嘴吗?北堂岑满腹疑问,但仍然低头不语,只管进食,将每个盘子都打扫干净。可是这个点吃零嘴,什么时候正经吃饭?长仆低垂眉眼,服侍她漱口盥手,齐寅趁着这间隙绕进暖阁,点起辟寒香,未经多时,满堂如春。
“锡林?”北堂岑擦过手,齐寅仍没回来,她想问点问题都找不到人。长仆请她上座,奉上新茶,将桌席收拾了。里间传出流水声,未几,两名小侍从里间出来,打起珠帘,躬身退出厅堂,轻轻合上两扇花格木门。
迟疑片刻,北堂岑有些明白过来,抬眼瞥向房间另一头,顺着浮动在空气中的暖香,起身寻他。齐寅屋内的布置很有些富贵闲人的清贵气,窗前一方书案,小砚台,两支笔,霁蓝釉的将军大罐静穆雅致,简洁流畅,供着一枝蕊丝精巧的迎春,光色落在釉面上,青钢般冷硬。对面竹榻铺着流水纹的栽绒毯,金笺上的漆书黑而无光,颇有层次韵味。北堂岑拿起翻看:‘当归,其味甘而重,故专能补血,其气轻而辛,故又能行血,补中有动,行中有补,诚血中之气药,亦血中之圣药也。大约佐之以补则补,故能养荣养血,补气生精,安五脏,强形体,益神志,凡有形虚损之病,无所不宜。’他最近读的是《药性赋》。
隔着半透纱的卷帘,湿气蒸腾,齐寅正更衣坐浴。直到这会儿,北堂岑才有些着意打量他,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夕光在他的侧颜上恍惚,盈盈脉脉,艳生双颊。螽斯在花底鼓腹而鸣,晃神的片刻之间,北堂岑确感到心旌摇曳。陛下将侯夫婿作为一个安然的雅饰送给她,个中寓意不言而明: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事实上,北堂岑很想接受,在作茧自缚的过程中,她时而也需要挣扎而出,举目四望,喘匀心肺间这一口恶气。
余光瞥见日影变幻,镜中的关内侯挑开卷帘,走进卧房。她神光幽邃,顾视澄澈,恍若误触情网。齐寅觉得很羞,将双臂抱在胸前,往水中缩了些。她走到切近,手指摩挲过浴桶边沿,落在齐寅的肩头,蜻蜓点水般向上游离,捏住他被热气熏红的耳垂,动作狎昵得像把玩。男子只有上了轿才戴耳环,他几日前刚把耳垂打穿,还没有完全愈合,轻微的刺痛让齐寅生出异样的触感,心跳立时加快,如撞小鹿。
在此之前,齐寅甚至都没有机会仔细端详关内侯,她皮肤上的肌理与纹路清晰可见,额角有细微的绒毛,发际间一道纤弱的刻痕呈现近乎肤色的淡粉。侯姎的骨相端正,五官线条峻烈,很有些青年的张扬与锋利,可睫毛的弧度却带着不曾褪去的稚气,
“听说你最近腰上难受,要请人来瞧么?”北堂岑半蹲下来,撩动水花,并拢指尖,如游戏般将水珠汇进他颈窝的凹处,直至漫溢,便又顺沿着他的胸膛流淌,留下碎玉冰晶的轨迹。阻精的汤药大寒大苦,什么棉花子、半夏、水莽草、地龙干、山慈姑和土贝母,齐寅从被指婚就开始服药,到现在已快两个月,脉象有些濡滑,偶尔食欲不振,也都是正常的反应。“不要紧的,侯姎,是用药的缘故。等以后精减药量,慢慢习惯了就会好。”齐寅的声音很小,睫毛一个劲儿地颤,“之前宫里的男官说,可以用重楼和苦参煎汤煮水,行房后为侯姎熏洗。这样的话…”
他停顿住,缓慢转过身,伏在浴桶边,用湿润如蒸的双眼望着北堂岑,伏底姿态,枕住了自己的手背,语气轻缓似引诱,道“怎么服侍侯姎,都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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