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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过,满山毛竹刷刷而动,那声音不类于山风中的滚滚松涛,也不同于急风中的啸啸林鸣,对没有亲耳听到人的来说,是一种很难形容出的东西。
漫山遍野的竹林,技叶交错,竟如同一场碧绿的大雾,细密而沉着,轻轻的压在山头上。
“其实,瓜都一带的树木以松杉柳杨为主,东山多松杉,南湖尽柳杨,只有这毗卢院一带的汤山上,是大概六百来年以前毗卢院初建时候僧人所植,没想到一种之下,居然长得极好,但也奇怪,就只在这汤山上长的旺,移至它处,断然长不好,几百年下来,倒成了瓜都此地的一处名胜…”
“哦。”
微笑着点点头,帝象先袖着手,漫不经心的左右打量着山上的竹林。他此时已换上件明黄色的褂子,上绣滚龙图案,尤其一双龙眼,绣的栩栩如生,无论自何方向看去,都似乎正在被这滚龙瞪眼盯着。
康子范一番口舌,却只换来一声意义难明的“哦”,再搜索枯肠要找些话说时,见帝象先已向山路而行,忙跟上时,却一眼觑着帝象先背后灯笼也似一双龙眼,竟微觉心虚,再想开口时,见帝象先已在路边蹲下,两指拈断一枝野花提起,端详一下笑道:“你们瓜都水土和北方到底不同的很,不光是这整座山的竹林帝京那边见不着,就是这小红花,瓜都内外街头巷角长得到处都是,在北方我就没有见过…”说着眯眼瞧瞧,嗅一下,信手丢了,笑道:“这叫甚么花哪?”康子范定定心神,陪着笑道:“这东西下官倒也不清楚,据说是当年谢…谢家先人与南方不知什么地方贸易带过来的,最是肯长,百来年间,长得什么地方都有,也不知该叫什么,不过此地百姓因为这东西命贱好长又是红色,都叫它作贱红花…”帝象先怔一怔,忽然朗声笑道:“贱红花?好名字,这才是个有福的名字,须知古来贱人命最长…”正笑着,嘎然止住,微笑道:“好雨。”说话间,数声雷响,雨点已哗啦啦摔将下来。
本来天空阴暗已久,早有雨云暗合,康子范虑事极为周到,两人一路上山,自有待从捧着雨具随后,此刻见雨下时,康子范暗松口气,忙教待众奉上,不料帝象先却挥手笑道:“莫糟蹋了这好雨。”索性连帽也去了,光着头立在雨中。
以他皇子之尊不用雨具,余人谁敢先动?面面相觑,也没奈何,只能硬着头皮陪他挨淋,总算康子范城府甚深,脸上居然还能奉出欢喜笑容,肚里却早翻江倒海。
雨声渐密中,却听帝象先徐徐问道:“康太守,你抚此已有六年,与陈郡谢家的交道…该打得不少罢?”康子范悚然一惊,忙道:“属下身为朝廷命官,一向唯知护民守土,安靖地方,与地方大族并不敢有什么私交,请皇子明鉴。”帝象先失笑道:“谁问你这个…”又道:“我是说,陈郡谢家也是几千年的老牌世家,几十年前还立朝辅国,不过获罪数代,在这地方上该仍有许多影响,你为官此地,若不和他们打好交道,怕也不怎么好作…”康子范愈觉心悸,深弓着身,连连道:“下官乃是皇上的官,不是此间士绅的官,唯知效忠皇上,胸中决无他人,虽然平日有一些小小应酬,便都是逢场作戏,也属不得已而为之,请皇子恕罪…”却不知帝象先的脸色早已阴了下来。
雨线密集,交错而下,纠结若巨大的面具,使帝象先的脸没法看清,只能听到他低沉的语声在空中回荡。
“随口寒喧一下也惊惧如此,现在的地方官就都是如此吗?还是说,在你们的心中,‘皇上’,就是一个拥有绝对权力却又不可理喻的存在,是一个就算没有‘证据’也可能会凭着‘好恶’甚至是‘猜疑’来施以恩威的存在吗?”
若说方才的问话中似有“怀疑”,这句话却简直就是“诛心”,康子范咽了一口口水,抖着双手,将头上官帽自取了,静静跪下,再没一句话说。
“唉…”
雨帘后,叹息声若有若无,一晃而散,帝象先并没有回身,只是道:“起来罢。”
身子剧烈的颤抖了一下,也不知是否因为淋雨的缘故,康子范默默起身,帝象先已温声道:“为康太守加身油衣…听见没有?”那几个侍众早已看到快傻,竟要帝象先又说一遍方如梦初醒,争先恐后的冲上来给康子范将油衣披上,有个会巴结的就又张着一件要给帝象先,却被他笑着阻住。
待康子范抖着手将油衣的扣子系住,帝象先方温声道:“康太守,你不必多心,我若真信不过你…你该知道我早在五年前便得赐王命旗牌,有生杀之权。”
又道:“你这几年官声不错,要不是吏部那些笔签太王八蛋,你又是寒门出身,至少该可以多得两三个‘卓异’,早该升官,不该死在这个地方…这些,我都知道。”顿一顿,又道:“皇上也知道。”因康子范只是呆呆站着,甚么也说不出来,又笑道:“但,这些都过去了,因为,从此以后,你便也是有后台的人了。”
停一下,似要让自己的说话深入康子范心中多些,帝象先才道:“若愿意,以后我就是你的后台。”身后康子范一张脸早变作雪白,嘴唇蠕动了一下,忽然“碰”一声跪倒地下,垂泪道:“皇子若果不弃,子范甘愿随马执镫,万死不辞!”
无声一叹,帝象先道:“起来罢。”康子范却到底连磕了几个头,才抖抖索索的起了身,退开两步,却仍不知说什么好。只听帝象先又道:“康太守,有些事情,现在也可以告诉你了,我这一次来瓜都,其实奉有密旨。”听康子范似乎又要跪倒,忙挥手道:“不必接旨,不是与你的。”静一静,斟酌一下,道:“我今次来,其实是奉了皇令,想要考察一下陈郡谢家的情况。”就徐徐道:“谢家原是本朝重臣,开国有功,要不然,当初谢太傅也不会受命托孤…”似觉自己扯得太远,帝象先忽然住口,过了一会,才又道:“已过去了八十多年的事情,也无谓再纠缠不休,何况现在…”又停了停,道:“现在正当用人之际,皇上亦有不拘一格之心,所以着我假称考察无支祁遗迹,来此密察谢家动静,一看是否还有报国效用之力,二看是否还有忠爱不移之心…你明白么?”
康子范恭声道:“下官明白。”声音已回复平静。
帝象先却叹道:“不,你不明白。”
“今次随我前来的,还有敖丘王三家的高手,有曹孙刘三家的精英…他们,并不知道来这里的任务,只知道要服从我的命令。”
“其实瓜都原是东南重镇,土沃城险,依山傍江,兼有水陆交通之利,值此…值此时世,皇上已有复兴瓜都之意,但…”
语气略挫,帝象先方以更加坚定的语声道:“但,却绝不能让这重镇再次成为他人据以抗上的本钱!”
“今次吾密察瓜都,实领有旨,若果谢家仍有当初开国托孤之忠,便可起复,若果心怀不忿又或是叛念未尽,就索性将他们从此灭门,求个干净,你明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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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是渐渐小了,雨丝却依然细密,细小如泪水的雨珠被竹叶切割击撞,形成蓬松而半透明的雨雾,覆盖在碧绿色的竹雾上,若明若暗,若有若无,显着山中直若仙境一般。
康子范在聆旨后便被帝象先遣走,教他速回城中,“小心打探,周密行事,万不可泄了风声。”现在的山路上,只留下了帝象先一个人,用一种深不可测,没法形容的目光打量着康子范一行人离去的方向。
“骰子已经掷下,不过,最后叫出来的,会是心意决绝的刺客,还是感激涕零的臣子呢…”
意义难明的喟叹,并非无的之矢,话音方落,已有一个声音低低的道:“局势明朗若斯,却仍然力图给他们一个机会,二皇子真是仁心仁术。”
挑一挑眉毛,帝象先微笑道:“仲老师真是缪赞,象先愧不敢当。”
又道:“如果不是仲老师提供的情报,我也想不到谢家竟已把瓜都衙门完全控制住了。”
“嘿…”
轻轻的哼着,仲由巨大的身影从乳白与碧绿交织的密雾中慢慢出现。
“其实,那个飞头蛮虽然对出了十三衙门专门用来向儒门求助的密语,我也并没有想多管闲事,但那两个捕快竟然有杀我之心,我就不能不怀疑到底有什么事情如此紧要,才会按照那人死前的暗语,去找到了他所留下的密录…嘿。”
帝象先微微一笑,却道:“我知道仲老师总是照顾象先的。”又道:“但,象先还要再求仲老师一件事。”
仲由道:“你说。”
帝象先正色道:“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敢说,我只是想请仲老师答应,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插手…至少,在我求您之前,都不要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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