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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钱海清气得大吼一声,提着袍子就匆匆跑去寻董叔做事儿了。
裴钧只觉开年来天天都是好兴头。
晋王被他坑得够呛,皇城鸡飞狗跳,搞得姜湛也烦着;侄子没死,唐家将乱,就连蔡家的得意日子也不久了——简直桩桩件件大快人心,这让他每日进出府中都是吹着口哨哼着歌,往戏楼里看两段青衣就赏了班主大银子,在酒楼里听一曲琵琶就塞了琴生玉扳指。
开心。痛快。生当如此。全不该为人情所累。
这般白日换黑、飞星逐月,很快就挨到冬狩出行的日子。天一早起了薄雾,还没卯时裴钧就做完了晨练,沐浴穿戴一身清爽,立在廊下看董叔指点家丁把衣衫用度抬上他马车。
钱海清是个江南孩子,没见过大牦牛也没见过雪里扎营帐,立在边儿上挺羡慕地问裴钧:“大人,围场是什么样?文官也下场行猎么?您打过什么?”
裴钧才懒得答他,上车前只丢下一句:“等你考学做官升上四品,到时候睁大眼睛自己去看。”
语罢入座,董叔掀帘嘱咐他当心安危,别害了寒病。他耐心应了,别过一家上下闭帘起行,不一会儿就到城外汇合处与各皇亲、百官的车架拥为一流,容光焕发地走下车来,与各部、宗室闲扯打笑。众人待天子銮驾终至,便齐齐下跪再三叩拜,这一刻裴钧恰抬眼北望,只见最靠近少帝车马的就是一众王爷了。
其中瑞王姜汐在最中间,身后是裴妍,裴妍手里还牵着小世子,果真母子安康。他们往左是一干子侄辈皇亲及其家眷,都尚且年轻,各自有说有笑,往右就是叔父辈的王爷们了,多是一把年纪,面色微凝聚在一起言谈正事。
裴钧偏头看了一圈,蹙眉,又看了一圈,还是没看见姜越。下一刻他移眼往鸿胪寺一行看去,却见姜越不知什么时候到的,此时正与承平国二皇子秋源智站在一处,低声絮絮、神色如常,也不知在说什么。末了,秋源智还拿出一条卷轴递在姜越手里,笑了笑,拍拍姜越的小臂,点点头,很一番其乐融融的模样。
裴钧看得眉头微微一皱,心道姜越这奸贼头子一面叫他来帮着拉脱和亲泥沼,一面又跟这布下泥沼的亲表哥兼大舅子有说有笑……这算个什么意思?左右开弓?进可攻退可守?
可晋王爷兵法实在活络纯熟,他一时看不透。
而正在他高深莫测打量姜越的时候,那边的姜越竟恰巧与他对上目光,一时姜越脸上浅笑都微微停住,不由看看身边秋源智,再看回裴钧,大约就猜到裴钧在揣测什么,此时也只能微微向他摇头示意,仿似在说稍后解释。可这却引裴钧心下细想更甚了。
汇合处的人群各做各事,等到钦天监念完了贺狩的长词祈佑一行平安,大队人马才终于起行。此去皇家围场需先向北行半日路抵达北江南畔,再逆着江流西行一日夜方可到达,在围场又要待不少时日,故随行都带了许多行李,车马便拖了老长一路,周遭又有更多的官兵、军士护驾保道,就更显浩荡。
裴钧先将车架与鸿胪寺合归一处,主要是带着冯己如与诸官两两窜车商议结盟各部的一些官中事宜,待到午后时分差不多相说完了,便也分散开。此时恰用完随行简餐,裴钧又想起了姜越和秋源智递卷轴之事,便依旧担忧姜越这厮是想骗他来棒打鸳鸯反惹一身骚,如此就吩咐车夫往亲王一列的车队那边靠过去,待分辨出了晋王府马车的花绸面子,他便抬手指了指:“就那驾,并过去。”
马车前行中,姜越的车厢刚送走窜车寻他再劝那和亲之事的泰王,是连吃些糕饼都没了胃口。他正打开了从秋源智处得来的卷轴看了一阵子,忽而只听右边车壁被敲了敲,掀开帘一看,只见窗外半臂远处,竟是裴钧坐在另一个车窗里撩开帘子弯眉冲他笑:“晋王爷福寿安康啊。”
姜越不由笑了一声,“裴大人有礼。”
裴钧干脆把车帘系了个结挂去一边,抱臂趴在窗边笑眯眯看着姜越,摇头晃脑道:“晋王爷今日真是红光满面、气色饱满,格外风神俊秀、朗逸非凡,依照周易乾坤——来,臣来替您占上一卦。”
姜越挑着眉头看他假作掐指核算,果听他下句就阴阳怪气道:“呀,王爷您喜事儿将近了!”
“……”姜越顿时松手放下车窗帘儿,低头继续看手里的卷轴。
下刻,被他放下的帘子竟忽由外头伸来的一只手捞开,裴钧的笑声再度从窗外传来:“王爷王爷,别生气啊,臣这是怕王爷途中无趣,才闹个笑话逗您开心的。”
姜越不免再度扭回头去,竟见是裴钧已探身出了自己那边的车窗,这才得以探手捞来他这驾车的帘布,而哪怕是做着此等僭越又危险的事情,这一刻裴钧迎在冬日艳阳下的笑脸却依旧眉眼和煦、一容俊逸,满是同往日一般的悠然和快意。
这依旧与他每一次见到的裴钧都一样,无论被他戏谑作弄、谈及正事或仅仅是向他讨好逢迎,裴钧这一身笃定与安闲似乎永不会因任何事而更改,似乎永远都会这样下去,正如那三句朝中背地里说起裴钧常用的评述一般:
官骨入髓,笑靥如肌,有皮却无心。
“晋王爷瞧什么呢?”裴钧狭长的眉便注意到姜越手中,“承平婚书?嫁妆礼单?”
姜越好笑地看了他片刻:“裴大人想知道?”
裴钧一点头,便见姜越再次抬起右手修长的食指来,一曲一直向他勾了一勾。
“……”
裴钧哀叹认命地叫了车夫停车,裹着身上狐裘抄上个装糕点的匣子,在冰天雪地里呵着白气走下车去,两步跨到姜越车边,掀了帘子一弯腰,见车厢当中宽敞舒适,姜越正坐在正对门帘的一壁,膝上摊着卷轴,右手边的空座上还摆有一张放着杯盏的小方几,状似正在喝茶。
他先给姜越揖手见礼,然后捡了左壁空座坐下,接着就把藏在裘袍下的糕点匣子掏出来往姜越跟前一递:“半饱炊的梅花酥,王爷您尝尝。”
姜越略有迟疑地看他一眼,这才接过木匣来。裴钧的手得了空,便捡过姜越手边的小茶壶来给他倒出一杯茶:“来,王爷就酥喝茶。”
姜越垂眸拉开手里木匣,只见当中为防震颤而垫有厚厚纱布,其上规规矩矩码放着六枚水红色的精巧酥饼,好似因没被打开过,故直到现在也还瓮着一丝余温。
一旁的裴钧见姜越一直盯着匣子不开吃,便偏头叹了一声:“王爷这是没胃口呢,还是怕臣下了毒?”
姜越一时失了笑,摇摇头:“孤不过多瞧瞧罢了,料裴大人也不是那般不惜珍馐之人。”他把膝上的卷轴拿起来递在裴钧手中,又在裴钧的注视下抬指拿出一块酥吃下——酥的大小刚好一口,不油不腻,咬下去脆软适宜,花馅儿清新,竟叫鼻中也似能闻见梅香一般。
“裴大人择食有道,孤是又沾光了。”姜越吃罢,喝了口茶方道。
“非也非也,王爷可不是沾光。”裴钧一边展开卷轴一边客客气气地笑,“臣是不大喜欢清淡吃食的,这酥本就是臣特地为您备的。王爷您喜欢就成,日后臣让半饱炊常给您送去。”
姜越正要拿出下一枚酥的指尖顿时一停,却还未及说话,就听裴钧盯着刚打开的卷轴好笑道:“王爷这卷中都是承平话,臣可看不懂哪。”
姜越闻言便放下了手里的酥饼匣子,“倒怪孤忘了。”他用绢子擦过手道:“实则此卷所录之事,裴大人应当早有耳闻……这些,都是对承平国‘寺子屋’一事的详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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