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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多时,百里缎果然取回了许多树枝,楚瀚便开始生火烤鱼。两人在丛林中合作惯了,平日便甚少言语,此时即使在巨大水声之下无法交谈,两人却也不觉得有何不便。
楚瀚嘴唇肿胀疼痛,吃食十分不便,勉强吃了半条鱼,算是填了填肚子,又感到身子虚弱疲倦,便躺下休息。洞中寒冷阴湿,他尽量依着火堆而卧,百里缎也躺下了,两人并头而卧,相隔数寸,一齐抬头仰望。
此时外头已然天明,从远处洞顶的天窗中透出微微光线,能看出这洞乃是石灰岩穴,石壁狰狞,色彩各异,而最奇的是这岩穴宽阔无比,整个岩洞似乎比宫中从皇极门到谨身殿之间的广场还要大上许多,穴顶高远,几不可见;穴内究竟延展多深,更是难以臆测。楚瀚所见过最高的塔是京城广安门外的天宁寺塔,高十三层,这巨穴中就算放上好几座天宁寺塔,也远远够不上巨穴的顶部。
他正想着,百里缎忽道:“五座也放得下。”她的口就在楚瀚耳边,楚瀚听见了,不禁一呆,转过头凑在她耳边问道:“你是说天宁寺塔?”
百里缎也一呆,侧过头来,说道:“你怎知道我在想什么?”楚瀚道:“我才觉得奇怪,我正想着天宁寺塔,你便说五座也放得下。”
百里缎嘿了一声,说道:“天宁寺塔是京城最高的塔,这穴顶这么高,我们同时想到天宁寺塔,也不出奇。”
楚瀚仍觉得十分古怪,耳中听着澎湃的水声,忽然想起追到洞外的老虎,暗想:“那两头老虎莫非是怕了这声响,才不敢追进来?老虎不知离去了没有?”便听百里缎道:“这儿声响太大,老虎不但不敢进来,甚且不敢多停留。我去捡柴时,便没再见到它们了。”
楚瀚大觉有趣,转头望向百里缎,说道:“你真的知道我心中的念头!我才在想洞外的老虎,你便说了这话!”
百里缎似乎也觉得颇为特异,说道:“不知怎地,我听着这声响,便想起老虎害怕不敢入洞的情景,我想你或许会担心老虎,便说了出来。”
水声太吵,两人说话都得凑着耳朵,扯着嗓子,十分不便。楚瀚忽然很想看看这么大的水声究竟是从哪儿来的,百里缎望着他,微微一笑,与刚才一般,不用言语便能明白他的心意。她站起身,伸手将楚瀚扶起,楚瀚也笑了,跟着百里缎向岩穴深处走去。
两人高高低低、弯弯曲曲地在巨穴中行走攀缘,但听水声愈来愈响,震耳欲聋。两人攀行了总有一盏茶时分,才来到一条湍急的地下河流之旁。水旁的石头潮湿多苔,水色幽黑,夹杂着一团团白色的浪花。楚瀚小心地跨上苔石,走近水边,水花溅得他裤脚和鞋子尽湿。他见到近水的石头上有许多杂沓的鞋痕,知道是百里缎来替他取水时留下的,心中感激:“我昏晕处离这地下河这么远,她腿伤仍重,却来回替我取水清洗伤口,以冷水布块退热,也不知跑了多少回。”回头见百里缎站在岸边高处,神色关切,似乎害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滑倒跌入水中。
楚瀚向她微笑挥手,意示放心,蹲下身,俯身用双手捞起一抔河水,但觉触手冰凉,奇寒刺骨。他就着手喝了一口水,感到一股寒意由口腔穿过胸膛,直落入肚中。
楚瀚低头望去,见到黑色的水中有不少白色鱼影,他正想着百里缎是如何捉到鱼的,便见百里缎身影一闪,落在大石之上,手中持着一根尖尖长长的树枝,陡然往水中戳去。她手法极巧,这一戳便戳中了一条肥大的游鱼,在树枝尖上翻动挣扎。楚瀚心中不禁高赞:“漂亮!”
百里缎侧头向他一笑,楚瀚知道这回她又能听明白自己的心思,报以一笑,两人一齐回到岸上,在河边并肩站了一会儿,望着黑色的流水,听着澎湃的水声,各自想着彼此都能体会的心事。
楚瀚中毒不浅,毒性虽被吸出,头脑仍有些昏眩,此时一股疲倦袭来,感到眼皮沉重,四肢无力。百里缎扶着他走回离洞口较近的一块空地,让他躺下。楚瀚背脊才碰地,人便沉沉睡去了。
之后数日,两人便在这巨穴中休息养伤。洞中时而昏暗,时而漆黑,时而光明,全随气候而变,几乎感受不到日月朝暮的轮转;只有地下河流澎湃的声响和洞中无止无尽的潮湿阴冷从不改变,始终萦绕在二人身周。
在这空旷无比的巨穴中,除了两人曾误踏的蜈蚣巢外,几乎没有别的生物。两人偶尔捕鱼煮食,此外大部分时间都并肩躺在大石头上休养,听着水声,感受着彼此的呼吸,似乎苍茫广阔的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有时洞中光线充足,抬头仰望,能见到五座天宁寺塔之外的洞顶之上,有不少猴子攀爬出入,捕食洞中的蜗牛。壁顶有许多天窗,猴子显然是从这些天窗爬进爬出的。楚瀚暗想:“我若走在那山坡上,不知道山下有此巨穴,一不小心跌落那些天窗,跌下五座天宁寺塔,岂不要摔个粉身碎骨?”想起中毒昏迷时跌入深渊的恶梦,不禁打了个寒战。
楚瀚左上唇破裂,又中了蜈蚣毒,一度肿得有如鸡蛋大小,数日后渐渐平复愈合,但仍有些红肿。两人在巨穴中住了一月有余,都渐渐习惯了这充满了水声湿气的所在,甚至感到颇为闲适安稳。然而天气渐渐转凉,两人心想这巨穴不是久留之地,等楚瀚体力恢复了七八成后,便决定出洞。
两人来到洞口,放眼望去,触目便是一片深山野林,藤蔓纠结,烟雾弥漫,洞外正飘着绵绵细雨。两人不辨方向,见到远处有座高山,便决定往那座山走去。
此时正是七八月间,南方丛林正值雨季,从早到晚不是大雨便是小雨,两人全身衣衫很快便被汗水、雨水湿透,即使晚间扎营生火,也总烤不干湿淋淋的衣服鞋袜,两人只能穿着半湿的衣裤,终日在湿滑腐烂的烂泥枯叶上行走跋涉。晚间有时幸运,能找到个石穴遮雨;有时找不到石穴,两人便缩在大如伞盖的芭蕉叶下躲雨,终夜都能听见淅沥沥的雨打芭蕉之声。
这日晚间,雨势稍歇,两人找了块空地生火。楚瀚出去打猎,只带回两只手臂长短的绿色蜥蜴,似是变色龙一类。
百里缎皱眉道:“这能吃吗?”楚瀚苦笑道:“不能吃也得吃。”两人即使心意相通,时时能体会明白彼此的心意,但发觉如果习惯了不言语,几日下来,两人几乎连如何说话也忘记了,便又开始交谈。
那日晚间他们烤了蜥蜴吃,肉有些韧,倒也并不难食。吃饱后两人一个躺下睡眠,另一个坐着守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都是不着边际的话题。两人都不敢去谈能否走出这蛮荒丛林,或论及自己的生死未来;他们心中都很清楚,能否活过当夜都是未知之数,毒虫、毒蛇、猛兽、瘴气随时能悄悄掩上,取人性命。两人经过数月的穿林涉野,又各自中毒,身体都已极为劳累虚弱,任一个粗心,任一个意外,都可能是两人踏上死路的第一步。
这一夜,楚瀚回想着自他离开三家村后的种种经历,忽然问百里缎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百里缎侧过头,说道:“从你在扬钟山家治伤开始。”楚瀚点头道:“是了,我在扬大夫家时,曾警觉有人在窗外偷听,想来便是你了。”
百里缎在夜色中微微苦笑,说道:“不错。后来我发现扬钟山逃跑,悄悄去跟梁芳说了,因此他才鞭打你,拷问你扬钟山的去处。”
楚瀚恍然,想起那时打在身上的几百鞭,背上肌肤仍不禁发麻,忍不住道:“原来我那回被打得死去活来,乃是拜你之赐!”百里缎转过头去,低声道:“我也没想到,你还是个孩子,他竟会这般拷打你。”
楚瀚摇摇头,心想:“我的直觉果然没错,后来在纪娘娘房外偷听的,自然也是她了。”但他有件事情始终未能想通,问道:“那时我在城外被锦衣卫围攻,滚下河岸,险些死去,是谁将我救去扬大夫家的?”
百里缎摇头道:“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道:“我当时听从万贵妃的指令,去扬钟山家探访几件宝物,刚好撞见你在那里养伤,回去报告了,梁芳才会知道你在那儿。至于你之前是怎么受伤的,是谁送了你去扬家,我却并不知晓。”
楚瀚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在两人这回的谈话之后,楚瀚心头的疑惑解开了一些,但仍有不少疑点尚未理清。此时身处蛮荒丛林,朝不保夕,这些过去的事情似乎也不重要了,两人仍旧得咬牙苦撑,继续往下走去。
傍晚时分,两人常常见到一团朦胧的烟雾从树丛间升起,在丛林中缓缓飘浮,有时是黑色、黄色,有时是紫色、白色,两人知道那是丛林中令人闻而色变的“瘴气”,多数含有剧毒,若被瘴气围绕,轻者大病一场,重者当场丧命。二人观察后知道瘴气大多从沼泽浅洼处形成,扎营过夜时便尽量找干爽的高地,随时留意四周升起的瘴气团动向,如果见到一团瘴气向自己这边飘来,便得立即拔营走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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